正文 望花台(3 / 3)

突然,一個人從另一個孤堆上站起來。看影子,福爺感覺是紀祖。於是,福爺停了唱,慢慢地從望花台上走下來。下了望花台,他本想快步到孤堆那裏,但轉念一想,覺得不妥,抓賊不如嚇賊,何況這賊與紀祖還有勾連。福爺就放慢了腳步,站在望花台下望著對麵。

福爺聽到有車發動的聲音,見一個小車從工地外麵的路上開走了。他才加快腳步。

當他來到值班房時,紀祖已經在裏麵了。他望著紀祖,一句話也沒說,掏出一支煙,顫抖著手點著了,吸了一口,突然扔在了地上,抬手給了紀祖一耳光。見紀祖一聲不吭,福爺就低聲罵道,“不肖的子孫!沒有家鬼引不來外賊,你竟敢勾連人挖咱祖宗的墓!這是要斷子絕孫的。”

這時,紀祖突然大聲說,“都幾千年的土孤堆了,有啥了不起的!挖墓咋了,總比這騙人的集資好吧!”

見紀祖這樣說,福爺更是鬧火,他又瞪著眼罵道,“這投資是活人掙活人的錢,挖墓是吃祖宗的屍骨!你還有人性沒人性啊?我與你娘咋生了你這個冤孽啊。”

紀祖不再言語了。其實,他心裏的話是不能給福爺說的。他也不想這樣幹,甚至他也多次想過,像殿文現在這樣招商引投資拿提成,可王眼鏡他們不同意啊。這事要是弄不成,說不定自己的小命都沒有了。想到這裏,他低著頭說,“你也別罵了,這事你也看到了,你說咋辦吧!”

“咋辦?咋都不辦!你啊你,鑽人家冬梅的被窩不說,挖祖宗的墳,你還想活命嗎?”福爺氣得渾身發抖。

“那你去報警吧!把我抓了,我正不想活了呢!”紀祖見福爺不依不饒的,又提起冬梅的事,就沒好聲氣地說。

突然,福爺站起來,厲聲說,“好!算你有種,你當我不報警!隻要有我在,我看你們能挖成!”

說罷,轉身出去了。

7

紀祖的表姨來找來福爺的時候,福爺去了縣城。他去找殿文去了。

福奶見堂妹來了,很是意外,一會倒茶一會讓座的,親熱個不行。

兩個老姊妹有一年多沒見麵了。她見堂妹氣色還好,就心裏寬慰了不少。前年,堂妹夫在上海打工,從腳手架上掉下來丟了命後,她們隻見過一麵。這一年多,她常常想起堂妹一個人的日子該過得多艱屈。她就一個女兒,五十多了,老伴又早走了,一個人終歸是不好過活的。

兩個人坐下來,她拉著堂妹的手,親熱地說,“妹啊,哪陣香風把你吹來了,我前些天還說去看看你呢。”

“你是姐,我得來看你呢。再說了,俺這次來,是想找姐夫把俺手裏那四萬塊錢給入上投資。俺盤算,這一年後就變成了六萬,要是兩年就變成了九萬。那我這一輩子也有著落了,不是!”堂妹笑著對福奶說。

福奶一聽說是這事,又看看了堂妹,便說,“妹啊,這錢生錢的事,我看不保準呢。要是有個閃失,這可咋好呢。”

堂妹想了一下,就笑著答,“老姐,這事啊是有點險樣,可要是怕上山這哪能掏著狼崽子呢。再說了,這不都是親戚信親戚朋友拉朋友的嗎。我也想了,這天塌砸大家。要是沒事呢,俺這後些年不是有抓撓了嗎。我心定了。”

見堂妹這樣說話,福奶雖然心裏打鼓,但也不好再說什麼,自己家不也入了投資嗎?再說了,這人來人往的,一車一車的投資人來,能都是財迷心竅了,都是傻子嗎。興許還真有天上掉金疙瘩的事呢。

這時,堂妹從懷裏掏出一個毛巾包。她打開了毛巾把錢掏出來,然後說,“這是四萬。是老頭的命掙的呢。你數數吧。”

福奶也沒有一次見過這麼多錢。她心裏一時猶豫,不知道該數不該數。這時,堂妹就拿起一捆,一、二、三、四的數開了。福奶坐在那裏,腦子便亂哄哄的。堂妹數了一捆後,就遞給福奶,說,“你再數一遍,一捆一百張。”

福爺從縣城回到家時,福奶和堂妹已經吃過飯了。

他弄明白是咋回事後,想了想,就對著堂妹說,“殿文說明天就回來,你今晚上也別走了,在這住一宿。明天,簽了合同,交了錢,你再走。”

堂妹看了一下福奶,福奶就笑著說,“不走了,晚上咱老姊妹倆說說話兒。再說了,這些錢在家裏,我也不放心呢。”堂妹想了想,就點了頭。

福爺坐下來,又抽了一支煙,就出門了。

他剛走到村口,就見十幾個人或蹲或坐在一堆,張民辦正站在人堆裏揮著手,說得起勁。

這個張民辦又在賣保險吧,福爺想。張民辦是外號,大名叫張東良,從二十幾歲就當民辦老師,在村裏前些年也算了人物,話說一句還算一句的。村裏四十歲下的人,隻要進過學校門的都被他教過。但這幾年不行了,他教了快三十年,最終也沒轉正。前年,上麵消滅民辦老師時,他被辭了。也不能全怪村裏人眼窩子淺,這要是有點啥本事,都教三十年了,上麵還能說辭就辭了。離開學校後,村裏人就開始慢慢喊他張民辦了。

教了一輩子書,莊稼地裏的活計就手生。張民辦去年開始賣起了保險。雖說,村裏人也多少懂得一點啥保險,但還是沒人買。啥能保險呢,你都教三十年書了,不是說擼就被擼了,給幾十年後的事上保險,村民們不大太相信。再說了,農村人啥叫保險,有土地就叫保險,就餓不死人。你賣保險你得提成了,你保險差不多。麵對村民們的這種認識,張民辦很是無奈。但他一點都不氣餒,隻要一有機會就給村裏人宣傳。

福爺走近了人堆,停了下來,他要聽聽張民辦是如何賣保險的。

但他一聽就覺得他不是在賣保險了,而是在說這投資入股的事。張民辦顯然話說了一會,兩個嘴角都有白沫了。他不停地搖著頭說,“我看你們是財迷心竅了!都想一夜暴富,不勞而獲,那是癡心妄想。你們想想,就這半拉子土城能來多少人?能收多少門票?他咋來那麼多回報?肯定是拆了東牆補西牆的非法集資。全國集資案幾百起了,上當吃虧血本無歸的都是老百姓啊,真是愚昧無知!”

這時,人堆裏的四愣就說,“那你說為什麼那麼多人都投了呢?都返著利呢!啥叫不愚昧?買你的保險就聰明了?咱農民要的是現的,摸到手裏才是錢!”人們便一陣笑。

張民辦氣得抹了一下嘴,又搖著頭說,“唉,無可救藥,無可救藥。不買保險,到時候你們想哭都哭不出來眼淚,撞頭都找不到牆!”人們又一陣哄笑。

福爺也笑了一下。他覺得張民辦說得可能是對的,但那肯定是兩年後的事,現在這紅紅火火的,能說不行就不行了。下手早、跑得快,燙手的紅芋就不會落在自己懷裏。他不再聽了,繞過人們,徑直向工地走去。

在工地的西門又蓋了一間值班房,上麵還掛上了“派出所駐漢城值班室”的牌子。時不時,晚上還有兩名協警在這值班。紀祖想,這肯定是福爺給殿文說了什麼。心裏就很不高興。這天晚上,他喝了幾杯酒,就問福爺說,“爹,你還真有本事,令動了公安局!”

福爺笑了一下,然後說,“我沒這本事,但我說夜裏發現了盜墓賊,人家老板就讓公安局來了。有人要挖這漢城裏的張良墓,人家當然不願意了。”紀祖聽了這話,頭一扭,硬著脖子說,“好,好,你不是俺爹,你還真是諸葛亮!俺服你!”

福爺這回真笑了,他沒想到紀祖也真把他當小諸葛,就說,“兒啊,我是護你!他們下不了手,你就犯不了事!我走的橋比你過的路多。”

紀祖沒再說什麼,扭身走了。

紀祖來到冬梅家時,冬梅把菜都炒好了。她拿出一瓶古井酒放在桌子上,說,“喝兩盅吧,看你這段時間丟了魂似的,悶悶不樂。”紀祖也不吭聲,擰開了瓶蓋,倒在玻璃杯中。

冬梅也倒了一點,笑著對紀祖說,“嫂子陪你喝兩口!”一會兒,喝了有半瓶,紀祖還要喝,冬梅就抓住了瓶,嗔怪說,“嫂子都想你十來天了,你是想喝多了,偷懶啊?”

紀祖這才作罷。點上一支煙,吸了起來。

冬梅把東西草草地收拾一下,關了大門,又關了堂屋門,兩個人就擁到了床上了。

見紀祖心情不太好,沒有往日主動,冬梅就主動撩起紀祖來。紀祖雖然喝了點酒,但還是興致不大。冬梅今天喝了點酒,卻興致極高。於是,她說,“看你這樣,嫂子給你講個故事開開心。”紀祖覺得自己太過了,就說,“那好啊。”

冬梅接著就講了起來。說,有一個小叔子老早就想往自家的堂嫂,這一天堂哥出遠門了,終於來了機會,就與嫂子趴在了一起。可剛好幾下,就想起自己這樣做對不起堂哥,於是就要翻身下來。嫂子不依了,問這是咋的?小叔子就說,對不起哥哥。嫂子一聽也生氣地說,你這樣下來,把嫂子弄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就對得你嫂子了。小叔子想想也是,就用手打自己的臉,打一下動一下,動一下罵自己一句,對不起哥哥,對不起嫂子——

講著講著,紀祖來了興致,突然一個餓虎翻身,壓在了冬梅身上。過了一會,冬梅動了動身子,說,“別累著我的小寶貝了。嫂子來伺候伺候你!”接著,冬梅就翻在了紀祖身上。

終於停了下來。激情過後,紀祖還是蔫頭蔫腦的。冬梅就認真的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紀祖坐起身,倚在床頭,點著了一支煙。一支煙抽完,在冬梅的一再問下,他才開了口,把自己從到北京賣劍經曆的事全部說出來。

冬梅越聽越緊張。原來這些天,出了這麼多事。冬梅想了想,說,“這事你得注點意,真把墓炸開了,打死也不能下去。另外,真到那一天,你得給我吱一聲,好歹也有個照應。”

紀祖聽罷,歎了口氣,說,“這終究不是個法子,但擺脫不了他們。他們真是黑社會。”冬梅想了想,突然有了主意地說,“沒事,現在這公安不是在工地上住著嗎,你就對他們說風聲緊,下不了手。我把手裏攢的三萬塊錢交給殿文,一年後,生了錢,你帶我遠走高飛。嫂子打工也能掙上個好日子!”

紀祖見冬梅這樣一說,心裏一熱,他沒想到冬梅對他這般真情。想了想,就說,“我還有五萬呢,他們給的。你就說是親戚的,交給他。這樣,一年後我們就有十二萬了。出去了,做點生意,能過好的。再咋說,他也不會騙你呀。”

冬梅就說,“這還倒不會。咱倆的事也不能說他沒有責任,誰讓他是個假男人了。女人一輩子,受苦受累的,連老天爺給的這點福份都不能享,這也太不公平了吧。”說罷,兩個人又摟在了一起。

這天中午,福爺回家時,福奶正在炒菜。他掏出了兩千塊錢放在灶台上。福奶就問,“這哪來的錢,又發工資了?”

福爺笑笑,說,“我還沒聽說過一月開兩次工資的。你也想錢想迷了吧。”福奶就笑笑,然後說,“自從這弄啥旅遊公司,咱這十裏八鄉的,都鑽錢眼裏了,都整天想著錢生錢。就那些個花花綠綠的紙,咋就把人都弄魔症了呢?”

福爺點著煙,沒理她的話茬,而是說,“這兩千塊錢是你堂妹投資,上麵給我的提成,百分之五。你說,她孤零零的,咱咋有心在她身上再剝一層皮!”

福奶聽福爺這麼一說,就直起了腰,說,“你個老東西,還真有良心呢!趕明,我去一趟,把錢送給她。”說罷,又補了一句,“也該去她家看看了!”

8

這天中午,殿文從縣城開著那輛越野吉普回來了。

他來到工地值班房內,對福爺說,“叔啊,你的第一次返款來了。簽個字吧。”殿文拉開手裏的公文包,裏麵滿滿一包錢。他從裏麵找來一張領款簽字書,讓福爺在上麵按了指印。然後把兩打錢遞過來。福爺接過錢時,殿文又笑著說,“你投的是一年期半年一返款的,這是百分之五十,一萬塊!你數數。”

福爺接著兩打錢,忙揣到懷裏,連聲說,“數啥,數啥,銀行還能數錯了?人家有數票子的機子呢!”

殿文點了一支煙,又說,“叔啊,別人有的把返款又重新入股了,你就不想再入了?”

福爺想了想,有些為難地說,“嘿嘿,你還不知道叔的情況,一輩子芝麻大的家都當不好,得給你嬸商量呢,不然,還不被他的唾沫淹死。”

“那好吧。我還要去給村裏其他人,還要給鎮上一些人去送返款呢。你呀,啥時想好了,就再給我打電話。”殿文搖了一下頭,起身,出了值班房。

殿文走後,福爺又把那一萬塊錢掏出來,用手托了托,再揣進懷裏。他點上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自言自語地說,“錢還真生錢了!不過啊,不能太貪了,見好就得收。”想著這一萬塊錢,心裏美滋滋的舒適。

還沒到吃晚飯的時候,福爺就回到了家。他把錢交給福奶,笑嗬嗬地說,“老婆子,你不是說癩蛤蟆吃不了天鵝肉嗎?這是啥?你瞅瞅。”

福奶接過錢,便笑了,“這日月還真變了,這錢來得特快,我都做夢一樣。”

“做啥夢呢,殿文還想讓我再把這錢入了股。可我想了想,還是收了手。咱小諸葛一輩子了,不能有半點閃失不是!”福爺有些得意地說。

福奶看了一眼他,就說,“我看你這回八成又錯了,要依了我啊,就把這再入上,到明年不又生了一打嗎。”

“你個老東西啊,比我還貪呢。你沒聽說過啊,過錯過錯,啥事過頭了就都得錯!咱還是扳倒樹掏鳥窩,來穩當的吧!”福爺抽著煙,走到了院子裏。見泡桐樹上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就來了興致,哼起戲文來:

那時節臨崖勒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難;微臣一心奔山路,曠野深山把身安——

再過幾天就是中秋了,大殿總算快完工了。福爺看著油著紅漆的大殿的明柱,心裏想,終於要建好了,看來他們不是集了錢就走的,是想真槍真刀的幹呢。想到這,心裏就有些後悔,說不定把返回來的錢再投上,過一年還是沒有危險的。

第二天,又從縣裏來了兩車外地投資人。他們下了車,看到就要完工的大殿,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他們心裏與福爺想的應該差不多:看這陣勢,投資是對的!

這撥人走後,十裏八村來的人就陸續多起來。他們也都多多少少投了資,心都跟著這個工地。他們盼望著早建成,早來遊客,他們的收入就板上釘釘有保障了。看到這正在壘著的土城牆和就要完要的大殿,當地投資的人心裏更有點安慰,這景點建好了,就是那個錢老板走了,這景物是搬不走的。

中秋節,殿文回來了。他的越野吉普剛停下,就有人過來,問自己的錢到期了,咋沒有返。殿文散著煙,大聲地說,“沒事的,總部手續沒有批下來。這不,章華台節後就要動工了。”村民們聽說又要按設計建章華台了,心裏便安定了下來。看這架勢,沒有啥問題,興許是自己見識短,多慮了。

聽說十月一日要舉行“章華台開工儀式”,村民們一個個像打了氣的皮球,精神起來。他們期待著這開工儀式的到來。

章華台舊址在幹溪的東岸,相傳春秋時期,楚靈王伐徐恐吳,靈王親率大軍於幹溪,以為聲援。楚軍多日攻徐不下,暴師於外,靈王意欲班師。諜報前線傳來,楚軍大勝,不久就可以消滅徐國。楚靈王大喜,遂留軍幹溪,役百姓築台建宮,曰章華台,終日以飲酒遊玩,賞景打獵為樂。

現在的章華台隻剩個高丈餘的土堆,上麵有一棵幾百年的銀杏樹而矣。

開工儀式的前一天,整個工地上便熱鬧了起來。舞台就搭在章華台那個土堆下,台子下麵一百多米長的紅氈鋪地,四周彩旗飄揚,天上飄著幾十米高的大氣球,下麵是一條條紅布條幅。條幅上是白得耀眼的標語:

打造千年漢城,誠招全球賓客;建設張良故裏,富裕四方百姓;複建章華古台,重現楚王風彩——

開工這天,一大早,就從縣城來了十二大旅遊車操著不同口音的人。聽口音是來自全國四麵八方,看長相應該是十幾個國家的人都有。十點左右,十幾輛小轎車,一字長龍陣開進了工地。他們下了車,在鑼鼓隊和舞獅隊的熱鬧聲中,走上了主席台。省電視台的播音員主持的。人們從大音箱中聽到,參加會的有十幾個國家的投資商,國家和省市旅遊局領導,還有縣長及縣裏的一些幹部。

錢老板首先講話。福爺聽不清他講的什麼,他隻顧看他長得啥樣呢。這個錢老板,這是第二次來,第一次開工時,他來過。他講過話後,是一個個領導講話。最後,在一陣炮聲中,幾百隻白鴿,幾百隻五彩氣球飛上了來。

開工了,四台推土機,冒著黑煙向原來的章華台堆上推著土。

儀式結束的這天下午,福奶的堂妹來了。她是聽說了上午開工的陣勢,就把上次返的兩萬塊錢又送來了。

福奶上午是看過開工儀式的。她心裏還正興奮著。但一聽說堂妹還要再投入,想了想,還是勸著說,“妹啊,咱好事不能做過了頭。咱別想太多,少掙點吧。”

她堂妹一聽這話,有點不太高興,就說,“我聽村上人說,那陣勢大了去了,北京、省裏市裏的官都來了,還能有閃失?這些當官的來了,就說明這事國家是問著的,真不給錢了,咱去找國家。”

福奶一聽就笑了,“妹啊,你還真怪能呢,國家在哪兒啊?找誰去呢,要真有那一天,我們姊妹倆可是撞頭都找不到硬地了。”

“國家?國家就是那些當官的,誰當官誰就管這國家。咋能說沒處找呢?這事我想好了,就讓哥再給我入上吧!”堂妹笑著說。

年到中秋月過半,日子就顯得比平時快得多。說入冬就入冬了。

工地上的人越來越少,章華台那兒也停工了。

福爺覺得不對勁兒,私下裏問過殿文。可殿文說,現在入冬了,天短,不出活,總公司讓先停工。福爺想著殿文的話,心裏開始不踏實了。這一開始挑燈夜戰的趕工期,現在就因為天短了,說停就停了?他越想越不對勁兒。就四下裏問那些壘城牆的民工。這中間有些人就說,還幹呢,我們都半年沒有工錢了,聽說老板卷錢跑了,這工地不幹了。

聽到這些話,福爺心裏有些怕了。自己的錢才拿回一萬呢,這要是真跑了,千家萬戶的那麼多錢不都打水漂了嗎。於是,他三天兩頭打電話給殿文,打探情況。開始殿文還笑著給他解釋,後來幹脆說,“我也沒辦法,周總老說錢老板到美國打理那邊的大生意去了,那邊金融危機了。這錢批不下來,我身邊盯得跟螞蟻一樣要錢的人。”

福爺自從這天聽殿文這樣說,就知道可能要壞事了。但他又不敢給老伴說,更不敢給村裏其他人說。

其實,他說不說是一樣的。村裏那些該返款的,外村一些該返款的三天兩頭找殿文要錢,但即使跑到縣城找到了殿文也是拿不到錢,得到的解釋都一樣:錢老板到美國打理那邊的大生意去了,那邊金融危機了。放心吧,他一回國就批,這錢批不下來就發!

天越來越冷了,工地上沒有了幹活的工人。福爺常常一個人在夜裏趴上那望花台,望著這半拉子工地,唉聲歎氣個不停。有時一坐就是半夜。坐累了就反複喝那段空城計的戲文:

我也曾差人去(呀)打聽,打聽提司(喏)馬領兵往西行;一來是馬稷無(哇)少才能,二來是——

這些天,外地來這裏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們看著工地停了,就議論著、罵著,然後就回縣裏。福爺在旁邊聽他們說,半年多沒有返款了,他們有的人都投幾十萬呢。這些人在這裏看罷,就急匆匆地離開,說是到縣城去上訪。

福爺也打聽到了,現在三天兩頭就有外地一些人到縣政府去要錢。原來,錢老板他們在全國不少省都開了分公司,都在為這個漢城收集資金呢。每想到這些,福爺心就裏好受點。想到拿不到錢的也不是自己一個人,這下天塌真是砸著大家了!

張民辦這些天也忙壞了。他走家串戶地去問投股的事。開始人們不給他說,後來聽說他要幫這些人打官司討錢,人們就慢慢地給他說了實話。他一邊調查情況,一邊跟村民說,這是非法集資。這一帶十裏八村的人都著了慌,苦心巴力口裏攢肚裏摳省下的錢,這下全打水漂了。天天都有人來到殿文家門口,要找殿文要錢。冬梅就說,我們早不在一起過了,他在縣城裏幾個月沒有回來了,你們要找就去到縣城找吧。

有幾個在他門口住了幾天的老人,說真的沒有見過殿文,人們就議論著去縣城找他。但也有更多人去找張民辦,到他那裏登記,盼望著,能有一點希望通過張民辦要求來點兒。張民辦又找回了往日在課堂上的威風。他總是歎著氣說,“我早說這是非法集資,你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我早就把他們告上了,但現在縣裏不問,我明天就要到省裏去。我不能看著鄉親們這樣受騙上當。還不僅僅這些,咱這城父還來了挖墓賊呢!”

村民們對盜墓已經不關心了,他們關心的是自己的錢到底還能不要回來點兒。

這天來找他的人特別多,到了夜裏十點人才走完。張民辦確實累了,扒了碗麵條,走出院子想透透氣。

過了霜降,外麵挺冷的了。張民辦走了一會兒,感覺有點冷,就往回走。可剛轉過身,從旁邊的樹後麵突然躥出兩個人來,啪啪兩棍,他就跪在了地上。他的嚎叫聲驚動了鄰院的四愣。四愣跑過來,張民辦就疼得暈了過去。

張民辦被連夜送到縣人民醫院。拍了片子,結果他的右腿被棍打斷了。

第二天下午,警察來了。展開了調查。

人們以為是專為張民辦而來的,其實,從這幾個警察問話中聽出,他們並不是專為他被打來的。這幾個警察,一會兒問集資的事,一會兒問見過盜墓賊沒有。東一句,西一句的,人們摸不清東西南北。

於是,各種議論都在這一帶村子裏傳開了。

9

入了臘月,天就像一位八九十歲的老太太,一點生機也沒有了。

陰沉沉,苦巴巴,有氣無力的塌軟著。

臘八這天,福奶聽到口信,她堂妹病倒在了床上。聽到這個消息後,福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不知道這該如何辦了。

福爺隻不停地吸煙,一口接一口的,吸完一支,又點一支。兩動煙抽完,就站起身來說,“看你那樣,起來!還能為了幾個錢去死啊?你就是死了,我看那錢也回不來一分了。起來吧,她投股又不是咱拿著手硬投的,是她求著告著要入的。你明兒個去看看吧!”

晚上吃飯的時候,紀祖回來了。福爺陰著臉說,“明兒個你騎摩托帶著你娘去東莊,你那個姨倒床上了!”

紀祖嗯了一聲,然後說,“我早說過,咱這打坷垃的手想套白狼,那是癡心妄想。想錢都想瘋了,這不定還得死呢!”

福奶一聽紀祖這樣說,就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你個小冤爺,可能別說癢癢腔了,這天塌砸大家,又不是哪一家!”

紀祖頭一扭,冷笑著說,“砸了大家,你就沒被砸啊。這事弄的,雞飛蛋打,活該!”

福爺聽紀祖這樣說,很是生氣,就厲聲說,“我看還沒家破人亡呢,你小子隻要不打那祖宗墓的主意,就不會家破人亡的。錢算什麼,沒了還能掙。再說了,錢不花了那就不叫錢!”

紀祖沒有再說什麼,埋頭吃起飯來。

一天冷比一天。福爺看著這到處是土堆的工地和一群群來找殿文要錢的人,心裏整日揪成一疙瘩。他現在常常替殿文擔心。這一攤子,咋收拾啊,鄉裏鄉親的錢都是經他的手投上去的。這些可都是蓋房、結婚、治病、養老的活命錢啊。如果真的要不回來了,這些人撕吃了殿文都不能算。他心裏一點主意都沒有。人像影子一樣,晃來晃去的,沒魂沒魄的。

福爺現在睡得越來越少了,眯縫一會就醒。有時一連幾夜都合不了眼。人一下子也老了幾歲,腰也有些彎了。他常常一個人在工地上,抽著煙走走站站,一晃就是一宿。這天夜裏,他蹲在張良墓孤堆旁,竟流起來了淚。他一邊流著淚,一邊自言自語道,“祖宗啊,你這可是罰你的後人受罪呀。俺們也是想護好你的墓,可這些賊人俺們擋不了啊!”

禱告了一會,他吸支煙,又埋怨起來,“祖宗啊,你都是帝王師了,聰明萬世,你咋不提醒提醒你的後人呢,還讓我們上那騙子的當啊!”

福爺不停的嘮叨著,忘了寒冷,忘了一切。當他的腿蹲酸了,站起身來,才見眼前竟飄起了小雪。這時,他才轉身向值班房走去。

俗話說,吃了臘八飯就要把年辦。可這都臘月二十了,城父堌卻一點年味也沒有,死沉沉的一片。人們都貓在屋子裏,唉聲歎氣的。

幾天都沒有見太陽露臉了,天灰蒙蒙,能擰出水來。福爺想,該是要落一場大雪了。吃過晚飯,他還要到工地上去住,福奶就說,“你啊,那工地停了,人家也半年不開工資了,天又要落雪,你瘋了啊!”

福爺沒有說話,還是佝著腰走出了院門。家的被窩再暖也是睡不著,他現在隻有在工地上,心才能踏實點。工地上也沒有電了,福爺摸進值班房,點著蠟燭,坐在床邊開始抽煙。一連抽了幾支煙,再抬頭向外看,外麵正飄著一團團的雪。“下吧,下吧!把這工地都全蓋了才好,省得人們看著心煩!”福爺自言自語著。

屋外麵全鋪滿了雪,白茫茫一片真幹淨。

福爺有點冷了,便坐進被窩,想睡會。可剛躺下不久,就聽到好像是低沉的汽車聲。他想,這會兒誰會來呢,怕不是自己的耳朵也不好使了。又仔細聽聽,聲音竟沒有了。福爺想了想,還是不睡不下去。他從被窩出來,穿上鞋,拉開門,站在門外向東麵看。

夜灰白白的,隻有飄飛著的雪片,一點動靜也沒有。福爺裹了裹棉襖,點著一支煙,吸了起來。剛吸了幾口,再向東麵望花台看時,他便看到一個人影在望花台上走來動去的。

福爺掐了煙,揉了揉眼,盯著那人影看著。這天氣,能是誰呢?

福爺想了想,突然覺得,那肯定是殿文,是殿文!他在哪兒幹啥呀?福爺想走過去,給殿文說說話,勸勸他,或問問情況。但又覺得不妥。現在殿文一定是愁得不能行了,就讓他一個人在那裏待會吧!福爺收住了腳步,繼續盯著望花台,一眼都不離。

此時,他與殿文的心情差不多,懊惱萬分,又無處發泄。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個人待著。

外麵一點風都沒有,雪就靜靜急急地飄落著。不一會兒,福爺就成了個雪人。

又過了一會,福爺抖了抖身上的雪,掏出一支煙,點著。煙氣就與雪融在一起,飄落下去。突然,福爺發現不對勁了,殿文直直的站在望花台的亭子下,一動不動了。“莫不是他——”福爺沒敢再往下想,便急急的衝地雪裏,向望花台跑過去。

雪很厚,上望花台的台階都被蓋上了。福爺一個台階一個台階艱難地向上爬。當他快爬到頂時,突然趴了下來。他看見殿文像一個雪柱,直愣愣地吊在了亭子是中央!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福爺才醒過神來。這時,他想起先人張良辭朝後回這裏修的望花台,現如今竟成了他後人的斷頭台。

想到這裏,福爺突然大笑起來。笑聲把他身上的雪震得紛紛落下。笑過之後,他站起身來,扯開嗓子,唱起了《張良辭朝》中的一段:

萬歲爺坐金殿龍耳聽道,一樁樁一件件奏與當朝;說什麼微臣的家園好,家園好比惹禍苗——

雪越下越急,越下越大,天地間連成灰白白的一片。

慢慢地,福爺就被雪包裹了起來,包括他那激越高亢的戲文。(這時唱,是不不真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