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瑪多,瑪多,永恒之城(2)(2 / 2)

掙紮著下了地。

外間三張床上,隻有一個人!阿凱不在,蒙地不在,隻有麥田,麵色灰敗地躺在那兒,兩眼直瞪著天花板,要不是嘴唇在輕輕蠕動,看上去真像個死人。哦,上帝,耶和華,耶穌基督,真主安拉,我祖佛陀,太上老君,王母娘娘,拯救拯救我吧……

我扶著牆壁,踉踉蹌蹌走過去,走出去,將這房間所有的呻吟和不呻吟,全都拋在身後。

一場大吐,劇疼轉成了鈍痛。人輕得像是隨時可以飄向四麵八方。

經過靜謐的院子,經過那兩條陰鷙的獒狗,來到外麵小街邊。街對麵,一個站在台球桌邊的當地漢子,看了我一眼半,扭過頭去,跟後邊的同伴咕噥著什麼。

差十分鍾不到八點,晚風輕拂,夕陽正濃。憑借記憶的指示,朝城外那座橋走去。

遠遠看見那座橋。橋中央沒人!橋對麵河岸邊,卻有一頂小小的帳篷,孤零零的,像一顆生不逢地的可疑的蘑菇。

我猶疑著走上橋頭。我張望著四下,不能確定,這是否又是一個夢魘。

一陣斷斷續續的歌聲傳來。咦——噢——嗚……

我一頭衝進帳篷。你躲這兒幹什麼?躺在睡袋裏的蒙地,兩眼朝頂,不看我,也不回答。咦——噢——嗚——他繼續像一個當地人那樣,拔尖了喉嚨,高亢地唱著。

終於唱夠之後,他麵無表情、語氣堅定地將一連串話語像夏日冰雹一樣,響當當地砸到我腦門上。我必須按照當年來到這裏的方式,讓自己的靈與肉,真真實實回歸這片土地。不住帳篷,那還叫什麼回歸?我必須待在這裏,待在當年大夥的宿營地。我必須按照當年的方式,重新踏上前往源頭之路,隻有這樣,我才能讓自己的心靈獲得真正的安寧。

咱們這趟活動時間有限,大家回去各自都還有許多事要忙。如果你堅持按照從前的方式走到源頭,那樣時間就會拖得太久,就會影響整個活動計劃。再說,別人也不見得就願意遷就咱們。我竭力按捺著火氣和頭痛,好聲好氣勸著他。

用不著誰遷就誰,讓他們走他們的,我們按照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總之,我絕對不去那個我從沒到過的什麼源頭。蒙地回答得幹脆利落。看來,他早就預備好了擊潰我的有力一招。怎麼,難道你不想陪我一起照原來的方式走嗎?他坐起來,眼神肅殺地瞪著我。我的頭疼又不可控製地加劇起來。長驅直上,數小時內直達源頭,然後合影留念,宣布到此一遊,哼,這絕不是我想要的方式。我要沿著我青春時代的腳步踏行過的路線,去尋找,去撿拾,去重新組合那一段在我記憶中正風化、坍塌的美好歲月。我忘不了老田,忘不了他對理想不惜代價的追求,他讓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是有知音的。我必須弄明白,他究竟是在哪裏,是以哪種方式,讓自己消失在了傳說中。我不能像那些人一樣,讓老田就這麼孤獨地死於被遺棄之中,我得讓老田的在天之靈明白,即便是在二十年,甚至更久以後,他仍然可以在最真誠、最痛楚的懷念中——永生!

一隻拳頭在我麵前揮舞起來。老田,他是帶領大夥為追求純粹的、高尚的理想而死的,對嗎?另外一隻拳頭也在我麵前揮舞起來。對,對。我忍著疼痛和暈眩,不住地點頭。

這就是時間的魔力。我正看到時間呈現出無比神奇的魔力,它讓我們不知不覺間用想象的畫筆,塗抹、遮蓋本真記憶,直到能夠安撫自己備受人世創傷的心靈。盡管出於對逝者的尊重,我不能說老田不是一位徹頭徹尾正直、高尚的君子,我也很願意看見在蒙地執拗的記憶裏,老田的情操人格,從這凡俗的人間地麵升起,直入那高高的道德雲端,成就為一段完美、聖潔的精神哈達;但其實,最最能夠打動我的一點是,我看到了死亡其實並不可怕。死亡算什麼?假如能夠被如此長久而充滿情意地記憶著,我相信,蒙地一定願意一千次地死去,而我,也願意重新糾正自己對於死後意義的認知。可接踵而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是,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蒙地開始被這樣的記憶所支配?所謂的不知不覺,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實際上,仍然要有著某個或者某些精神痛苦裂變的時刻。是第五個年頭?第十個年頭?還是第十五個年頭?在真實記憶和被塗抹修改的記憶之間,他經曆了怎樣艱難的蟬蛻?哪些日夜,哪些時刻,他讓自己的心靈被痛苦的渴求血淋淋地撕剝?

疼痛張開利爪,將每一道尖鉤都深深插進我的大腦,勾動著那裏麵最微末的神經。在這片隻要依靠本能就能生存的土地上,形而上的思考,永遠不合乎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