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3 / 3)

這時,一個人也上了橋,走著走著停了下來。這人很是疑惑地把李勝昔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後吃驚地說,“爺,你這是?”

李勝昔也很吃驚,看了一下又看了一下,才認出是村西李敦宿家的孫子李譜。這孩子大學畢業也在市裏工作,一周前公示的,就要被任命為教育局局長了。李勝昔還沒來得及說話,李譜就又說,“爺,你咋是走著回來的啊!我在後麵追,還以為是誰呢!”

李勝昔笑笑,“我還以為不能走回來呢!還是腳沾地走踏實啊!”

李譜一時無語。李勝昔看著他說,“你也是步行!為什麼?”

洵水河和龍灣河就交叉在眼前,月光下河水泛著乳白汩汩地向前流著。終於,李譜不好意思地說,“爺,你知道,我就要當局長了,就要有車坐了,我想步行回來一趟,我怕自己忘了走路呢!”

兩個人相望了好大一會,就都笑了。

笑過之後,他們並排向龍門走去。

村子東頭那座探花石牌坊,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尾巴爺吉祥

尾巴爺為什麼叫尾巴爺,有這樣一個傳說,但到目前為止,一直沒有誰得到真正的驗證:他的尾巴根子,也就是人體學上的尾椎朝上的皮膚表麵,有一條由粗漸細的紫色尾巴。龍灣人稱這種人是大吉大祥的龍人。

是龍總要經點大水大浪的,尾巴爺自然也是經風見浪的場麵上人物。民國三十四年被國民黨新五軍抓過壯丁,後來在淮海戰役中反正了,隨英雄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開到了長江北岸。但不知他是怎麼想的,在渡江的前一天夜裏他卻開了小差,逃回了龍灣。因了這一點,他總是在龍灣人麵前很忌諱從軍這一段曆史。

但這段曆史也確讓他自豪過,龍灣最富有的財主王肉頭的小姐卻對他一見鍾情。據說,僅僅是據說而矣,說出來也許有損尾巴爺的光輝形象和在天之靈,說是他從渡江前線回來的第一個月就與王小姐暗渡陳倉了。有一天,他們的好事被王小姐的父親王肉頭發現,並設下了圈套——當他剛進王小姐的閨房一個時辰,就聽到王肉頭的呐喊聲,但他硬是跳過王家用鐵鈀等擺下的陣勢,不留蹤影地逃了出來,隻是尾椎被鐵笆的利齒刺傷了,以致一個多月沒露過麵。

自此,尾巴爺在龍灣就成了一位有爭議的人物。這爭議不僅是因為這個有點桃色的事件,更重要的是來源於他的一些做派。這裏不妨說出來,讓大家評判一下。

事件之一:尾巴爺是一個生活很講究的人,凡事都講究個整齊。用美學家的觀點來說,也就是凡事追求美的境界,因為整齊就是一種美。他自己獨居的院子整整齊齊的,包括秫秸紮的籬笆的格子都成規規矩矩的菱形;床上的被子比部隊檢查內務時還方正,他畢竟當過兵嘛;鍋碗瓢盆更是時時刻刻都淨淨爽爽地碼在它必須在的位置;就連燒火用的木柴也是長短相同地垛在一起,如幾十層高樓一樣,上下傾斜度絕不超過五度;就連他喂的雞(這裏需要說明一下的是,尾巴爺特別喜歡喂雞,雞的總數從不少於五十隻),每天天一亮,母雞都一個挨一個地排著隊從雞圈裏出來,沒有一個敢加塞和擁擠的,母雞下過蛋後,不跑到他的籬笆牆外幾丈遠的地方是絕對不敢叫的。

事件之二:尾巴爺有一個愛幫助人的脾氣,總喜歡幫誰做點什麼。概括地說吧,如果有一天他幫不上誰的忙,心裏就癢癢得難受,就感覺到自己成了這個世界上沒有用途的人。銑啦、鏟啦、垛牆的叉啦,總是擦得剔明發亮的,專等著誰來借呢。但有一點,如果你還的時候這些物件有點泥汙,他就會把你大罵一頓:你屙屎連屁股也不擦嗎!愛幫助人還體現在,每到麥收總喜歡別人把鐮刀送過來,請他幫助釘上鐮把或磨得風快。有時從早到晚一天都不閑著,他倒樂嗬嗬的。

事件之三:他有一個愛管閑事的毛病。剛分責任田那陣子,尾巴爺雖然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但總喜歡往田裏溜達。因為土地剛到戶,有的人不會犁地、有的人不會搖耬、有的人不會揚場……他溜到哪兒總是先罵一句:看你那屙屎的架子,可是莊稼人做的!接著,就奪下犁把、耬把、木銑做起示範來,累得滿頭大汗後,見愣在一邊的年輕人笑了,他就放下手中的東西笑著向前繼續溜達,走了幾步後總是又回過頭來說一句:莊稼活不用學,人家咋著你咋著。

事件之四:尾巴爺凡事特認真,對自己的兒子更是從不講情麵。他有兩個兒子,但他不願與他們一起住,自己獨住在龍灣河灘上,一圈的垂柳罩著兩間整整齊齊的草房,秋天的時候,用細柳條編的盤子、籃子等各種農家用的物件就白白地掛在兩間屋簷下,讓來來往往的娘們兒心饞。每月兩個兒子都要給他送麵、送錢、送黃豆。他規定,大兒每月十斤麥麵、兩斤黃豆、一百元錢,二兒卻比大兒多一倍,每月初五前必須送到。不僅如此,送來的黃豆他要戴上眼鏡一粒粒地揀,有一個蟲眼的都得退回。一次,二兒媳送來的黃豆有八顆有蟲眼的,他不高興了,二兒媳更不高興了:“你能咋了誰,俺為啥比老大多一半?”尾巴爺拎起門前的幹柴攆了半裏多路,一邊攆一邊罵,“你知道從龍灣到潁州有多少個公裏牌嗎?老二今天能吃公家糧是我背著饃走三百六十六裏送的結果!”最後,二兒和二兒媳跪著給他賠不是,才算了結。

尾巴爺常說的一句話是,做人一要講仁義,二要講孝道,三要講老情麵。但他最終還是老在了講情麵上。三年前的一天,他在新五軍的一個戰友來到了他的家中。雖然他自己知道這一段時間頭老發暈的毛病,但為了情麵還是與老戰友痛飲了起來。一斤老酒很快被他們兩個人喝得精光,吃過午飯兩個十多年沒有見麵的老夥計,分別坐在桌子兩邊的太師椅上,喝著茶敘著舊。說著說著,尾巴爺突然沒有了聲音,他竟這樣坐著一臉微笑地走了。

來續茶的二兒媳婦驚叫著跑出屋門時,坐在西邊椅子上的尾巴爺的老友卻異樣冷靜地起身,來到尾巴爺的麵前彎腰作了一個長揖,並朗聲喊道:“尾巴爺吉祥!”

沈娘

沈娘一手滿攥紅芍藥,一手握著白牡丹,柳枝般的身子,嫋嫋地走在後花園的卵石路上。花上的露珠和著腳步的節奏,不停地灑落在白藕般的小臂上,青卵石上。

十四歲時,沈娘就學會了用花瓣自製胭脂膏子。先把紅的、黃的、白的、紫的、粉的、藍的花瓣兒分色細細地搗成花泥,然後加入珠粉、麝香,再細細地搗勻,色香俱佳的胭脂膏子就成了。沈娘正思忖著自家花園的花太少,如何去龍灣河頭再采些來,侍女春紅急撞撞地迎麵跑來,猛地拽著沈娘的一隻胳膊,紅芍藥落了一地。

“你?”

“小姐,丁家來人了,那人昨兒個暴死了。”春紅話未說完沈娘已軟在了硬硬的卵石路上,紅花白花散落了一地。

沈家是龍灣的大戶,丁家在藥都是提起來讓人稱歎的書禮大家。出了這等事,自然更成了全城人哀歎、議論的話題。沈娘自然是要嫁過去的,街坊上的女人一邊流淚一邊這樣想著,說著。

第二天,丁家的轎子來到了龍灣沈家大院前。迎親的嗩呐班子有兩撥,是藥都最好的兩班。擠滿村街的龍灣人都聽著這比平時更歡快的喜慶調子,卻一個個淚流滿麵,時而夾雜著一些女人的抽泣。

丁家出殯的這天,也同樣是全藥都城人們的大事。天一亮,人們就擠在從丁家到墓地的街和路的兩邊。沈娘一身白綾,被女人們兩邊架著在撒滿方孔紙錢的棺前,一步、一步地泣著,挪著……

葬禮終於完了。像煎熬了一百年的藥都人,一步一搖頭地回到自己的家裏。或軟在床上,或矮在凳上,或埋進椅裏,似乎都不知道吃、喝、拉、撒。活著的人,終歸還要活下去。漸漸地人們又有了笑容,街上的吆喝聲又亮了起來。隻見過一麵的沈娘,成了人們口中的貞女。

丁家也有著一個後花園。花兒紅了、黃了、白了、紫了、粉了、藍了,卻不見沈娘來采。沈娘和侍女春紅隻是早早地坐在花園的石凳上,看晶亮的露珠在鮮豔的花瓣上滾來滾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再三天,就是丁家大兒子的五周年祭日了。天亮,沈娘的爹和娘就坐在堂屋兩邊的椅子上,誰也不說一句話。都覺得胸悶、心慌、無所適從,也就在這時,丁家二兒子撲通一聲,跪在他倆的麵前:嫂子昨夜用白綾自縊了。

沈娘的娘來到丁家,細細地看了女兒略隆的肚子和前後都青紫的脖子,向外瞥了一眼,往下拽了拽女兒的短衫,一頭栽在了沈娘身上。

丁家大兒子五周年祭日那天,沈娘入的土。和新墳一同突起的還有一處高三丈三的牌坊。以後的日子裏,藥都人一看到這青石牌坊就覺得不僅老丁家老沈家臉上有光,自己作為藥都人,臉上也多了些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