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尊重其仁,私人情感之外,主要理由就是上述我的這套理論見解——哪怕我熟悉千百種理論,我其實最關注的仍是與真實世界相關的理論。而這一相關性,或者說,我與真實世界保持的基於常識的界麵,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我是否認真地傾聽其仁的聲音。
從抽象上升到具體,這一方法,馬克思寫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第三節“政治經濟學的方法”裏(參閱《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第一版卷46上冊“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馬克思指出:如果我拋開構成人口的階級,人口就是一個抽象。如果我不知道這些階級所依據的因素,如雇傭勞動、資本等等,階級又是一句空話。而這些因素是以交換、分工、價格等等為前提的。比如資本,如果沒有雇傭勞動、價值、貨幣、價格等等,它就什麼也不是。因此,如果我從人口著手,那麼,這就是一個混沌的關於整體的表象,經過更切近的規定之後,我就會在分析中達到越來越簡單的概念;從表象中的具體達到越來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達到一些最簡單的規定。於是行程又得從那裏回過頭來,直到我最後又回到人口,但是這回人口已不是一個混沌的關於整體的表象,而是一個具有許多規定和關係的豐富的總體了。馬克思認為,以往的經濟學家采取了上述的第一種方法,也就是從具體進入抽象的方法,非如此而不能建構經濟學的“體係”。而馬克思自己堅信真正的科學方法是上述第二種方法,他稱之為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非如此而不能“理解”經濟學。
也是在這一節,馬克思批評了黑格爾的思辨方法。或許,他也感受到元化先生在囚室裏感受到的那種生命之不能被邏輯化的永恒衝動?或許他也如元化先生這樣對偉大文學作品保持著難以遏製的閱讀激情?總之,我從元化先生的讀書筆記,感受到了馬克思上述見解對我學術生命的重要意義。
在其仁這部文集第一部分的至少兩篇文章裏,我讀到其仁對馬克思全部價值理論的批評:“沒有人指出,剩餘價值學說的基礎是交易費用為零。”這是十分中肯的批評,馬克思價值學說以及全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隱含的基本假設之一是交易費用為零。著名的“科斯定理”(其仁對這一定理的“交易費用為零”假設耿耿於懷),我反複解釋過,廣義而言,等價於這一陳述:在沒有交易費用的世界裏,製度是無關緊要的。這是一項基本的社會科學命題,對那些想要理解其仁這部作品之深意的讀者來說,格外重要。
如果沒有交易費用,不論中國實行中央計劃經濟體製還是實行自由市場經濟體製,都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議題。關鍵在於,科斯定理的反麵,即交易費用不可忽視的世界,其仁和張五常所說的“真實世界”,在這樣的世界裏,一個社會實行什麼樣的製度,幾乎總是決定著這個社會的命運。
其仁不厭其煩地講述中國改革的故事,用意在於提醒讀者關注和思考中國社會未來可能湧現的改革圖景。通過其仁的敘述,讀者很容易理解,符合改革邏輯的中國未來改革圖景,必須涉及政治體製改革。我喜歡更直接的表述:妨礙中國經濟繼續增長的關鍵環節將主要是政治的而不再主要是經濟的。
政治體製改革,其仁在這裏反複介紹,是鄧小平的未竟之誌。在當代中國,任何政黨,隻要公開聲明自己的政治綱領是為百姓謀幸福,就必須選擇政治體製改革的基本方向——限製權力。因為,任何尚未完全喪失常識感的中國人都懂得,普遍的腐敗源於不受限製的權力。阿克頓勳爵的名言耳熟能詳:權力趨於腐敗,絕對權力絕對趨於腐敗。
跋是可以很長的,我的跋,由於我讀其仁文章感受的豐富性,由於我通過其仁感受而由抽象上升到具體所得的豐富感受,可以更長。就此住筆,是為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