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還需要做對什麼?(1 / 3)

“漸進”變成“漸漸不容易推進”,中國前行的障礙是改革動力問題

《中國青年》:您的《中國做對了什麼》一書以一個問句作為書名,那我們就從這個問句開始,您認為在30年改革之路上,中國究竟做對了什麼,才取得被稱為“中國奇跡”的經濟增長成就?

周其仁:從大處看,中國做得最對的事情就是改革開放。要是沒有改革開放,今天人們常講的驅動中國經濟增長的三駕馬車,不可能這樣強勁有力。

開放之初,偌大一個中國的全部出口,一年不足100億美元,從來不需要擔心什麼“過度依賴外需”。改革前夜,農民人均純收入一年隻有134元人民幣,城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也就是幾百元。老百姓收入那樣低,但消費品還要憑票憑本供應,所謂“短缺經濟”,好像怎麼也拉不動生產。

那時的投資率倒也不低,但論投資規模,完全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語。1968年我從上海去東北下鄉的時候,“大上海”最高樓(國際飯店)隻有24層;火車在南京過長江還要擺渡。後來南京長江大橋建成,舉國歡騰。今天你去上海可能不再注意國際飯店,而整條長江到底有多少座長江大橋,再也算不得新聞。作為十幾億人口的大國,在不到一代人的時間裏把國民經濟搞得如此翻天覆地,做對的事情就是改革開放。

《中國青年》:盡管有今天的成就,您也提到中國的這部改革史尚未完成,您認為前進之路上最大的阻礙是什麼?

周其仁:人們常說中國的改革是漸進的。這是與前蘇聯的改革路徑比較而得出的結論。前蘇聯和改革前的中國,經濟體製的基本特征都是計劃經濟,就是把整個國民經濟當一個超級國家公司來辦,權力高度集中,信息不靈,經濟活動的動力和活力不足。要解決這些問題,就要改革,特別是要朝著市場經濟的方向改革,靠價格,而不是靠行政官僚命令來配置資源。但是,在怎麼改的問題上,蘇聯和中國的選擇不同。

葉利欽似乎認為既然要搞市場經濟,那就從西方市場經濟裏請個高明的專家設計出一個改革路線圖,照單改就是了。於是就有“500天激進改革計劃”之類的故事發生。

中國沒有那樣幼稚。西方的市場經濟是多少年多少代社會經濟法律關係演化的結果,即便有專家知道當今市場經濟是怎樣一回事,也並不一定知道那套經濟究竟是如何來的,更不知道怎樣從一個“超級國家公司”(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中國的辦法就是從自己的實際出發,哪裏走不通了就東看看、西看看,摸索出一個解決方案,再來回做試驗,直到解決問題。事後比較,多數人認為中國的漸進策略優於前蘇聯的激進策略。

不過這也落下了一個問題。中國的漸進式先易後難,把好改的先改了,留下一些相當難啃的骨頭。更麻煩的地方,是因為易改的改了,經濟上收到了成效,人們對還要不要再改革攻堅,就不容易達成共識。畢竟改革前無古人,又不可避免要觸動一些既得利益,“漸進”就變成漸漸不容易推進。誠如我在這本集子裏梳理的,早期的改革開放都是逼出來的。譬如幾億種地的農民吃不飽飯,不改過不下去,所以包產到戶。現在因為改革成功,再也難有類似當年那種逼的形式,結果就說改革得多,實際改得少。如果說什麼是最大的障礙,我以為還是改革的動力問題。這樣拖來拖去,漸進改革也可能留下很多“半拉子改革工程”,妨礙社會生產力的進一步解放。

“摸著石頭過河”,即使在今天和明天依然有效

《中國青年》:改革的過程中派生了腐敗,在您看來,腐敗和改革賽跑的現象,是人情社會的侵蝕還是因為製度安排的不完善造成的?

周其仁:這的確是個嚴重問題,或許可以說是漸進改革策略還要麵對的最大挑戰。

在邏輯上,過去的中央計劃經濟體製,其實就是把整個國民經濟組織成一個超級國家公司,黨政企不分、權力高度集中。由於運轉不下去,才放權改革。可是在實踐上,放權改革是漸進的:部分過於集中的權力放到了公民個人和普通企業手裏,但是還有相當部分的權力,隻是放到了較低級別的、還是黨政企不分的國有企業、部門政府或地方政府手裏,而無論中央的還是地方的政府,又重新集中起一些權力。所有這些權力主體,一起在“市場”裏競爭。由於具備了合法強製力的國家權力也“下了海”,憑權力設租尋租,就做不到“法律麵前人人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