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指有時侯問我,對於在大峽穀生活的日子,我抱什麼樣的看法。我常常驚愕,無言以對。滄海桑田,我們在夜國躲避經年,就是為了遺忘。大峽穀湮滅於一次山嘯。卜者荑叔對幸存下來的人說,你們要到夜國消除內心的傷痕,什麼時候把過去全部忘卻了,就順著大裂穀尋找季候河的源頭,在那裏,一位智者會告訴你們怎麼做。
你們向著傲來山走三天三夜,記住不要回頭。在第三天結束的時候,如果太陽總是不會落下,你們就到了夜國。
到了夜國的,隻有我和小指,忘憂王的最後一個女兒。
夜國沒有表示“天”的時間,太陽有時懸而不落,有時會迅速地東起西落。有時,是持續很長時間的黑夜。表示時間的是“世”,兩個大黑夜之間,是一個“世”。
我和小指在這裏已經七十多世了。但,我們都沒有衰老。
有一天,小指對我說,抱樸你看,這紅槐花開得多茂盛呀。要是在大峽穀,夏天到來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槐花,開得一塌糊塗,那才叫美呢。我心裏一動。小指,我們到林中走走吧。
一個高大的男子在林中撫琴。穿著寬鬆的白衣,在紅槐花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淒美。那男子邊撫邊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撫的是塗女曲,唱得是越人歌。那男子撫得專心,衣襟上落滿了紅槐,琴上也落了紅槐,他都沒有把它們拂下去。
終於,那琴上也落滿了紅花,琴聲變得嗶嗶啵啵,難聽起來。那男子歎口氣,立起身來,長揖到地,緩緩道:“花落琴澀,一定有貴客遠來。二位可是來林中賞花?”他比我想像的還要高大許多。
閣下是?
越人無稽。可否來舍下小敘?
好……我剛開口,小指扯了扯我的衣袖,忙改口道,今天還有點事,改日一定造訪。那男子微笑著,不再說話,看著我們離去。
你沒有感到他的殺氣嗎?小指問我。我搖搖頭。這人容貌奇怪,滿身玄衣,目光如電,他的琴一定是利器。小指冷冰冰地說。
玄衣?他穿得明明是白衣。小指,你真的看他穿得是黑衣服?
是呀,你幹什麼?
沒什麼。我閉上眼睛,不再說話全文閱讀當我是一個純潔的男人。
我的劍芒又開始短了。每當我回想起在大峽穀的生活,劍芒便會一寸一寸地縮短。夜國漫長的大黑夜到來了,我一個人坐在石屋子內打坐,門忽然打開,一個瘦長的身影走了進來。
王,是你嗎,原來你也來到了這裏。再見到忘憂王,我的心情卻出奇地平靜,就像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大峽穀,就像是從前的每一次出征一樣。
抱樸,我到處找你,是因為你還有一件事情未做。
我跟著王穿越曠野,來到一處高高的山上。高山上的一個很大的院落。院落裏掛了好多人,像是一排排的蘿卜,又像是祭祀時的羊陣。他們都是王國的子民,掛在一個個十字架上。有幾個弓劍手在王身邊站立。
我說,王。王說,開始吧。
我開始屠殺他們,用我的莫殺劍。無人慘叫,無人呼喊,無人反抗,無人哀求。就像他們已經死了很久一樣。掛在牆上的人黑黑的,灰灰的,亮著野獸似的眼睛看著我。我對準他們的胸口刺一劍。走近了,又刺一劍。
莫殺劍越來越熱,劍芒越來越長。我開始舞一個“劍”字,我越舞越快,身子越來越輕,漂浮在院落上空。四周卻是一片寂靜。
我舞罷,十字架上的人已被我的劍芒盡數化去。
王身邊的記錄官寫道:七月初三,護疆侯誅敵一千七百五十四。領月聲山。
你的劍術又長進了。王說。
這是我的“劍”字訣舞得最好的一次,我驕傲地說。
是嗎,王輕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