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曲終人散(2 / 3)

柳英奇客居異鄉,固然是心情不開朗,可是他自幼失母,早已把感情這東西,鑄成了像鋼鐵一樣的結實,他已經有些麻木了。

閑來無事,他常和楚秋陽下棋賦詩,或是在庭院裏賞一賞新開的梅花。

偶爾經過楚青青昔日所住的地方,楚秋陽固是對於這位自幼相依的妹妹,懷念極殷,而柳英奇又何嚐沒有一點點莫名的感傷?

午飯後,柳英奇漫步踱出了楚家,在市街上打了個轉兒,目光望處,一片白茫茫的顏色,家家戶戶屋簷下,都凝結著一條條的冰棍,池塘裏的水,也都結成了冰。

幾個穿得花紅柳綠的小姑娘,在冰凍了的池麵上跳來跳去,嘴裏哈著熱氣,一隻卷毛的小獅子狗,穿插其間汪汪叫著!

柳英奇不由駐足,含笑望著她們!

在孩子們的笑聲裏,他仿佛憶及了自己的童年!

那時候,好像自己也是穿著厚厚的小襖,頭上戴著絨帽子,媽媽總是在自己出門的時候,用蜂蜜擦自己的臉,說是怕“皴”了,偷偷地用舌頭在嘴唇上舐一敵,那可是真甜!

還記得母親是一張鴨蛋形的素臉,白白淨淨的,她那一雙細長的柳葉眉,又黑又長,就沒有見她描過一次,尤其是她那雙眸子,永遠放射著慈愛的光輝,令你又敬她,又怕她,更是愛她!

想著想著,柳英奇隻覺得一雙眸子有些酸酸的!

忽然,一支雞毛踺飛過來,落在他兩足之間,接著一個穿著大紅祆,蔥色褲子的小姑娘跑過來,叫道:“你這個大男人,快走開,站在這裏擋人家的踺子幹什麼”

柳英奇這才忽然警覺,微微一笑,彎腰把地上的踺子拾起來,道:“好凶,你這個小女人!”

穿紅襖的小姑娘,翻了一下眼皮,挺厲害地說道:“你怎麼這麼說話,誰是小女人?”

“誰又是大男人?”

穿紅祆的小姑娘忍不住“噗哧”一笑,頭上的兩根小辮子向後麵一甩道:“你壞死了,我不理你啦!”

柳英奇把手上踺子舉得高高的,一麵笑道:“你唱個歌我就把踺子給你,要不然,看你有什麼辦法能把它拿下來!”

小女孩一嘟嘴道:“我才不唱呢!”

說時身子一跳一跳,可就是搶不著柳英奇手上的踺子,其他幾個小姑娘也都跑過來,吵著叫著,亂成了一片。

正在吵鬧不堪的當兒,對麵竹籬笆院牆開了一扇門,一個中年女人走出來。

這婦人一身藍布麵子的棉祆,足下是一雙新縫的青緞子雙臉鞋,上麵還繡著鴛鴦!

她生得細眉大眼,櫻口桃腮,確實是很美,美得樸實動人,不著任何脂粉,看上去尤其脫俗,而異於一般!

柳英奇趕忙把手上的毛踺子放下來,婦人走過來向要踺子的那個小姑娘道:“小蓮快回去吧,要吃飯啦!”

小姑娘一跳一跳地迎過去,嘴裏麵還嚷道:“這個人好壞喲!”

婦人輕輕打了她一下,眼睛向著柳英奇瞟了一下道:“別胡說,人家是逗著你玩的!”

柳英奇微微一笑,正要回身,忽聽得身旁有人朗聲笑道:“對啦!人家是逗著你玩的,別怕!嗯!”

英奇心中一怔,側目一看,隻見一株老槐樹下,站著一個一身緞衣,油頭粉麵的少年,正眉飛色舞地向著婦人直笑!

婦人乍聞有人說話,急忙向聲音來處看去,頓時像吃了一驚的樣子,那粉麵少年哈哈一笑道:“小娘子,原來你搬到這裏來啦,找得我好苦!”

婦人花容失色,忙拉著那個小姑娘,向門裏走進去了。

油頭少年卻哈哈地笑了,他走過去,把眼睛湊在籬笆牆上,向裏頭望了望,聳聳肩膀,隔著牆叫道:“小媳婦兒,你別老躲著我了!今天不來我明天準來,哈……你就是跑上了天,二少爺也能把你弄到手!”

柳英奇不由心中頓時大怒,暗忖,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會有人膽敢如此橫行,真正是膽大妄為!

這時那油頭少年哈哈笑著,還要去敲那籬笆上的小紅門,柳英奇正要上前,忽聽身後路上有人高聲道:“二少爺回去吧,你老找著她了,她還能長翅膀飛了嗎?”

說話的人是一個衙役打扮的人,正由另一邊騎馬過來,身邊還有一匹馬,空著馬鞍子!

油頭少年哈哈一笑道:“常福,你來得正好,給我叫門!”

那差役皺眉道:“少爺,你老急什麼呀,現在大白天一一人多眼雜礙事呀!”

油頭少年一瞪眼道:“不要廢話,你不叫門,我自己來!”

說罷就要上去敲門,馬上那個差人,趕忙跳下馬來,道:“好!好!我來叫門。唉!

你老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霸王硬上弓!”

少年嘻嘻一笑道:“誰叫她老躲著我呢!”

那差人似乎被迫無奈,才下了馬,一眼瞧見柳英奇虎視一邊,呆了一呆!

油頭少年在一邊催道:“怕什麼,快叫門,誰要多管閑事就請他到衙門裏去住幾天!”

那差人冷冷一笑,大步走過去,用手在門上輕拍了兩下道:“我說,裏麵那個小娘兒們,你開開門,我有話跟你說!”

敲了半天,裏麵沒有人答理!

油頭少年口中罵道:“笨貨!”

衝上前去,狠狠地在門上敲了幾下道:“喂!快開門,要不然我可打進去了!”

柳英奇冷冷一笑,上前幾步,正要說話。

這當口,那扇小紅門忽然“唰”一聲,敞了開來,出來的是一個雲發輕束,長身玉立的少女,可不是先前見的那個婦人。

柳英奇隻覺得這女人一出來,眼前頓時一亮!

說良心話,他自出道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標致的姑娘!

隻見這姑娘秀發輕挽,粉麵含嗔,長長的一雙蛾眉,星星似的一雙眸子,蛾眉倒豎,杏眼圓睜,驀然出來,逼視著那油頭少年道:“有什麼事?”

油頭少年呆了一呆,嘻嘻笑道:“大姑娘,你也住在這裏嗎?”

那姑娘哼了聲道:“怎麼樣?”

油頭少年一縮脖子,笑道:“幹嘛這麼凶呀,姑娘!剛才那個小娘兒們,是你嫂子吧!”

姑娘好似強忍著內心的憤怒,冷笑道:“我最恨的就是你這種人……一天到晚正事不幹,專門想女人心思!”

微頓接道:“剛才那位就是我嫂子,你打算怎麼樣?”

油頭少年齜牙吐舌道:“好厲害呀!”

他身後那個差役也笑道:“少爺,這個才是清水貨,你老要娶媳婦,還是找這一個最好,回去吧,咱們找人來說,還怕她不答應嗎!”

油頭少年一麵上下望著這個姑娘,一麵點頭道:“嗯……你說得不錯……這個真的比那一個又不同了!”說著哈哈大笑了起來!

姑娘冷冷一笑,上前一步道:“不同又怎麼樣?”

說時把手往腰上一插,少年一愕,遂哧哧笑道:“好!你要是跟了我,我就不要你那個嫂子了,怎麼樣?”

他那個跟班的上前道:“告訴你,大姑娘,這是我們府台大人的大少爺,你要是嫁過來,嗯!那可是吃的是油,穿的是綢……”

油頭少年隻是嘿嘿地笑著,他彎下腰,小聲道:“而且我保險你是大房,有了你,我連小的都不要!”

才言到此,就見那姑娘柳眉霍地一跳!

一旁觀看的柳英奇滿以為這姑娘聽了這話,會勃然大怒,那麼自己這個閑事就管定了。

誰知道,事情竟是大大地出乎意料。

姑娘本來跳起的眉毛,卻出乎意料的又緩緩地放了下來,隻見她櫻唇乍開,玉齒現嬌地道:“噢!原來是府台大人的大少爺呀!”

油頭少年眉飛色舞地道:“不敢當……大姑娘,你是說答……應了?”

那個姑娘眸子向著一邊的柳英奇瞟了一眼,一笑道:“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我們進去談談……”

油頭少年先是一愕,遂即道:“誰管閑事?”

左右看了一眼,又在柳英奇身上看了一眼道:“你說的是他?”

姑娘冷冷道:“我自己對自己說,誰也不是。走,咱們到裏頭說去!”

油頭少年嘻嘻笑道:“好……太好了。”

一招手,就同著那個跟班的一齊向門裏走去。

那姑娘這時臉上帶出微微冷笑,也跟著走進門內。

柳英奇滿心要打抱不平卻也打不成了,心中憤憤地忖道。“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樣的……用錢和勢一引誘,無不上鉤!”

又不禁思忖方才這個姑娘,確實是人間尤物,看來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可是既然她本人都心甘情願,自己又何必多事!

想來想去,心裏實在有點別扭,站立了一會,正想轉身離去,忽然又見那紅門開處,隻見那個少婦匆匆走出來。

她一直走到了柳英奇身邊,麵色微微發紅地道:“我妹妹說,要你快回去……她自有辦法!”

柳英奇一怔道:“令妹芳名是……”

那婦人呐呐道:“不是親妹妹……是我認的一個幹妹妹,她姓唐……”

柳英奇注目道:“她莫非認得我麼?”

婦人道:“她說相公姓柳,是一個有本事的大俠客,但是這件事,不要你多管!”

柳英奇大大地一驚,怔了一下道:“這姑娘叫什麼名字?”

婦人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隻知道她姓唐。”

柳英奇哼了一聲道:“我管什麼閑事,這是你們自己的事!”

說話之間,但見那紅門再啟,方才進去的那個油頭少年和差人,又相偕走了出來,二人邊走邊笑!

隻聽那油頭少年回頭笑道:“大姑娘,你可是說話算話,後天一早,我就用轎子來接你!”

身後邁出了那個姓“唐”的姑娘,笑道:“當然,不過那份聘禮……”

油頭少年朗笑道:“放心,一點也少不了……哈哈!想不到大姑娘你居然是這麼豪爽的一個人,真正是失敬!失敬!”

說著,一拍那個跟班的道:“走,咱們走!”

這時柳英奇心中更驚異,問那婦人道:“這人是誰?叫什麼名字?”

婦人道:“姓劉,叫劉成器,他爸爸劉準,是這裏的知府!”

柳英奇點頭冷笑道:“這可真成器!”

冷笑一聲,還想再說什麼,卻見那姓唐的姑娘,遠遠地喚道:“大姐,快回來吧!”

婦人歎了一聲,眼淚汪汪地道:“唐姑娘真是大好人,為了我,她竟然犧牲了她自己……她哪裏知道,這個魔王家裏早就有……”

一麵轉過身子,向那“唐”姑娘道:“妹妹,你太委屈了……”

這時那劉成器和仆人已跨上馬,馳出幾步,聞言回頭哈哈笑道:“小媳婦,你還哭什麼呀?今天晚上我就送銀子來啦!”

“哈哈……誰叫你妹子長得比你強呀!別哭了,回去給你妹子做幾件衣裳,後天就要拜堂了!”

說罷,大笑著拍馬而去!

婦人隻是落著淚,望著唐姑娘道:“妹妹……你這是何苦?”

一麵又回身指著柳英奇道:“既然這位柳相公有一身本事,何不叫……”

唐姑娘笑著打斷她的話,道:“你別怕,我自有主張,怎能麻煩人家,我們進去吧!”

婦人歎了一聲,回身道:“柳相公,請進去坐坐吧!”

柳英奇心中早就不忿,可是看那姓唐的姑娘的樣子,總似有什麼玄虛在內,也想明白一下,萬一她真是舍身報姐,則其行更是難得,這件事自己就非管不可了!

柳英奇“義”心一動,當時就答應道:“好,正要打擾!”

灑然舉步,隨著那婦人直向小紅門之內行去,這時那位唐姑娘已經先行進去,那個叫“小蓮”的小姑娘,卻由屋裏跑出來,以驚異的眼光打量著柳英奇,仰臉問道:“媽!

你把這個人帶進來幹什麼?就是他搶人家的踺子!”

婦人嗔叱道:“別胡說,還不去給叔叔倒茶去!”

小蓮伸了一下舌頭,一跳一跳地跑去倒茶了!

柳英奇在一間小堂屋裏落坐,隻見這間屋子雖小,擺設倒也不俗,幾張楠木太師椅,一張八仙桌子,襯著幾幅畫軸,正是室雅何需大!

綠色垂簾因風輕輕展開,外麵的大柳樹,迎風搖晃,頗有詩情畫意。

小蓮雙手端著蓋碗茶,小心地走過來,手中的茶碗戰抖著,隻見她兩隻烏油油的小眼睛,直視著手中的茶碗,足下打顫,那樣子真令人發笑!

柳英奇忙上前笑著接過了茶碗,小蓮才鬆了口氣道:“燙死我了!”

這時就見方才的那個唐姑娘由後麵大大方方地步了出來,向著柳英奇點頭笑道:

“柳兄請用茶,不必客氣!”

柳英奇幾乎不敢直視這個姑娘的臉,隻覺得對方實在太美,太迷人了!

她的美,似乎和冷劍鐵娥的清豔絕俗不同,更異於楚青青的少女孤芳,而是介於她二者之間,別有一種明朗之美!

他真不敢相信,這小村子裏,竟然會出現如此的一個美人,足見“十步之內,必有芳草”這句話是不虛了。

他匆匆起立道:“謝謝姑娘!”

說話時,他卻連望也不敢望對方一眼!

唐姑娘和那婦人並排落座,婦人首先歎了一聲道:“這位柳相公大名是……”

柳英奇正要答話,那位唐姑娘已抿嘴一笑道:“姐姐你真是孤陋寡聞了,大名鼎鼎的‘蛇形劍’柳英奇柳大俠,你競會不知道?”

婦人皺眉道:“什麼蛇……劍?”

廟姑娘笑歎道:“跟你真是說不清!”

柳英奇不由更是驚異地望著她道:“姑娘是誰?怎地對我如此清楚?”

唐姑娘微笑不答。

柳英奇又問:“姑娘芳名是……”

唐姑娘一笑道:“唐……”

又苦笑了笑道:“名字不說也罷,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的!”

柳英奇怔了一下道:“既如此,何以姑娘會知道我是誰呢?”

唐姑娘目光中似乎泛出一些淚光!

她眸子低視著一雙足尖,歎了一聲道:“郭飛鴻他好……好麼?”

柳英奇頓又一怔道:“哦……姑娘原來認識我郭恩兄?”

唐姑娘苦笑著點點頭,道:“是……的!”

柳英奇立時起身道:“這麼說唐姑娘你更不是外人了,你到底是誰呢?”

唐姑娘含淚搖搖頭道:“柳兄不必知道。”

說完又歎了一聲,接道:“郭大哥和鐵姐姐……他們二人是否還在一塊?”

柳英奇更加大異道:“鐵娥你也認得?”

姑娘點點頭道:“鐵姐姐是我最敬重的朋友,怎會不認得?”

言下不勝唏噓,一雙眸子更已微微發紅,隻是忍著眼淚,不容它落下來就是了。

柳英奇心中雖是萬般狐疑,見此情形,卻也不便多問,隻是心裏納悶。

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問:“莫非姑娘真的甘心嫁與方才那劉成器不成?”

姑娘冷冷一笑道:“我有我的打算,怎會甘心……”

轉臉向旁側的婦人看了一眼,目中放光道:“如不是為了顧全我姐姐全家安危,今日我就要取此二人性命。”

旁邊的婦人眼淚簌簌地道:“可是也不能為了我們,而委屈你自己呀!”

姓“唐”的姑娘冷冷一笑道:“我生平最恨的就是這種仗財勢欺人的人,這一次也叫他們嚐嚐厲害!”

婦人一怔道:“這麼說,你莫非……哎呀,你……你想怎麼樣?”

姓唐的姑娘一咬牙道:“我……我殺了他們!”

婦人嚇得“啊唷”一聲,隻見她眼淚奪眶道:“妹妹……你可千萬別這麼來,你一個女人家,怎麼打得過他們呀!再說,這樣我家老小……還是一樣脫不了幹係呀!”

姑娘忍不住噗哧一笑,轉身拍著她的肩頭道:“姐姐,你別怕,你把妹妹我看成是個什麼樣人了?”

婦人一麵擦著眼淚,怔了一下道:“你……你又是什麼人呢?”

姑娘一笑道:“所以說,你對我根本還不清楚,姐姐你要是把我當成了一般尋常的姑娘,那可是大錯特錯了,告訴你吧,像方才那小子那樣的人,就是來個百八十個,妹妹我也不放在眼睛裏!”

小婦人眼睛睜得極大道:“啊呀!那你莫非是個女……女俠客?”

姑娘哼了一聲道:“女俠客倒不敢當,隻是生平最喜管人家閑事,慢說姐姐還和我有此交情,就是一個陌路人,處此境地,我也萬無坐視之理!”

婦人麵上帶出極為驚異之色,打量著這姑娘道:“妹妹你別是騙我吧?”

一麵摸著姑娘一隻手,呐呐道:“憑妹妹你這個樣子,一陣風怕也能把你給吹倒了,你還會功夫?”

柳英奇一聽這唐姑娘提及鐵娥與飛鴻,心中就知她必定身懷武技,此刻再聽她如此道來,更寬心大放不再多疑,隻是含笑不語!

這時唐姑娘見婦人不信,微微一笑,站起來道:“好吧,姐姐,你把那個茶碗給我,我露一手給你看看,你就知道我所言不假了!”

婦人將信將疑地遞過一個茶碗,唐姑娘接過來,往桌上一放,笑向柳英奇道:“柳兄勿要見笑!”

柳英奇欠身道:“哪裏,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