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陽府花旗楚家這一日門前來了一輛車,趕車的是一個獨目的漢子,這漢子亂發不修,身著黑衣,一張尖瘦的臉,頷下滿生胡須。
他不聲不響地把車子一直馳到這鳳陽世家的門前停下,獨目頻眨,冷笑不語!
楚宅門前的四個玉石獅子,映著秋陽,閃閃發光,大理石的方階上,飄滿了落葉,很顯然天還太早,門房裏的小廝還沒有起來呢!
這漢子像是趕了一夜的車,頭發,衣裳,都為露水浸得透濕,順著臉向下滴著水珠子。
這個人隻是冷笑,他好似內心蘊藏著仇恨,這仇恨已使得他失去了知覺!
楚家側門開了,出來一個青衣小廝,望著車子怔了一下,趕忙跑過來道:“喂,你是幹什麼的?”獨眼漢子仍然是冷笑不語,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青衣小廝摸了一下脖子,自語道:“怪事!”
忽然他看見這漢子背後一口金背砍山刀,刀身映著秋陽,泛出一片光芒,頓時嚇得他不敢再吭聲了。獨眼漢子這時忽然開了口道:“師父,今天這口氣也許可以出一出了!”
青衣小廝怔了一下道:“你跟誰說……話?”
他左右前後看了一眼,四麵沒有一個人,怪,這家夥又會跟誰在說話呢?
“小子!沉住氣!”
一個老氣橫秋的聲音,由車篷裏傳出來!
獨眼漢子點點頭道:“是!理會得!”
老氣橫秋聲音又道:“拿蛇拿頭,殺人殺首,不要亂出手!”
獨眼漢子一撩袖,狡黠笑道:“你老這還用關照嗎?”
車內又傳出一聲嗬欠,好似有個人剛剛睡醒,在伸懶腰,含糊地道:“到了花旗楚家了嗎?”
獨眼漢子道:“到是到了,不過主人還沒有露臉!”
“扶我老人家下去!”
“不行、不行,你老人家尊貴之體,哪能隨便沾染風塵!”
“嘻,對,我老人家就叫主人接我進去!”
老氣橫秋的聲音冷笑道:“要楚秋陽那小王八抬轎,他妹子扶著,然後要那姓郭的狗才跪下來當台階,嘻……這樣你老人家喘著他的背,大概可以下車了!”
“對!對!對!”那被稱作老人家的道:“還是你想得周到,就這麼辦,傳過話去!”
老氣橫秋的聲音道:“馬老三,傳句話進去!”
獨眼漢子哼了一聲,這才轉過身來,用那隻獨眼,向著青衣小廝看了一眼,道:
“狗才,你可聽見了?”
青衣小廝早已嚇得麵無人色,聞言轉身撒腿就跑,由側門一頭鑽了進去。
獨眼漢子哈哈大笑道:“人道花旗楚家臥龍藏龍,今天我可開了眼了!”
車中老氣橫秋的聲音哼道:“小子別猴急,好戲在後頭呢,留神你那隻獨眼吧!”
馬老三獨眼怒張,牙齒咬得直響,厲聲道:“瓢把子,這頭一陣務必讓給我,我先殺進門去!”
“混蛋!”這聲音,顯然不是那個老氣橫秋的人所發,而是出自方才那個倍受恭維,被稱作“老人家”的家夥之口!
馬老三立時噤若寒蟬,口中呐呐道:“是……是……”
那人在蓬車裏繼續罵道:“今天連徐老頭在內,都不準動手,我老人家既然親自來了,你們誰都別動!”
老氣橫秋的聲音道:“可是你老是什麼身份?怎能輕易出手?”
“嘿……”那人一笑道:“不罵人口幹,不殺人手癢,這十來年,我也蹩壞了,早該伸伸手腳啦!今天這個架,從上到下,我包了!”
老氣橫秋的聲音道:“可是……”
那人截口道:“不要多說!”
“是!”老氣橫秋的長歎了一聲,道:“看來花旗楚家今天是完啦!”
楚家大門,霍地啟了開來!
六條大漢,一湧而出。
以花旗楚家的聲勢,莫說是六個人,就是六十個六百個,也能一呼即出!
六條漢子,神采奕奕,一出門,各自站定,六個人,一十二道目光,一齊向著蓬車集中。
可是車蓬未啟,什麼也看不見。
於是,六人目光,集中到那獨眼漢子身上。
六條大漢,為首一人,正是楚宅的上賓,“左臂刀”馬思明,黃麵無須,氣宇軒昂。
其他五人,一個矮子,此人是“地趟刀”花六,一個瘦子是“旗杆”伍天威,另三個漢子,則是不甚有名的護院師父。
“左臂刀”馬思明一打量獨眼漢子,皺了一下眉,道:“足下貴姓大名,我怎麼……”
獨眼漢子一抬頭,嘻地一笑道:“馬老師別來無恙?”
馬思明一怔道:“噢……你是……”
獨眼漢冷冷一笑:“不才也姓馬,馬人傑,哈!可還記得我這一號麼?”
馬思明麵色一變道:“嗬……我記起來了,足下就是外號人稱金眼雕的那位?”
“嘿……”
“左臂刀”馬思明腦中立時憶起了昔日“沉魚寺”的一幕,不由大吃一驚。
他強作鎮定,嗬嗬一笑,抱拳道:“朋友,大清早光臨,有何高教?”
馬人傑正要答話,蓬車內那人已道:“什麼人出來了,馬老三?”
馬人傑忙賠笑道:“雞毛蒜皮,不是正主兒。”
“嗯!”那人咳了一聲:“那就閉上你的鳥嘴,養養精神不好麼?”
獨眼漢答了聲:“是!”
狠狠地看了六人一眼,再不多言。
“左臂刀”馬思明隻氣得黃臉上變色,他身邊“地趟刀”花六和“旗杆”伍天威更是怒不可遏。
三個護院師父,早已大喝一聲,一擁而上,三口鋼刀把蓬車團團圍住。
“左臂刀”馬思明慣以左臂出刀,快而準,故此得了這個名號。
這時他左臂一旋,刀花如雪花似地灑出一大片,獨眼漢馬人傑根本就役看清他什麼時候拔的刀,心中不由怔了一下,忖道:“好快的刀!”
當時由不住伸手也去摸刀,忽然想起了車內那位主子的關照,忙把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馬思明這口刀乃是特殊打製的“兩刃分水刀”,是兩麵開口,較一般刀為窄,是“三尖兩刃”,攻敵時相當的厲害!
隨他之後,“旗杆”伍天威抖出了一串“梭子槍”,十三節槍身,互相磕碰得叮當作響。
“地趟刀”花六,一雙小綠豆眼,卻在馬肚子底下打著轉兒,好像是在找機會施展地趟刀。
六人一個齊撤了家夥,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可是反過來看看對方,卻止不住為之氣餒,包括獨眼漢在內,竟然沒有一個人出手,甚至於一點要打架的意思也沒有。
馬思明黃臉氣成了白臉,一手按刀,狂笑了一聲道:“車裏的好朋友,何不現出身來,既來了,藏頭露尾又算是什麼英雄?”
蓬車內,一無回應。
過了一會兒,竟然傳出了一片鼾聲!
當然不可能是真睡覺,不過這種調調兒,實在太氣人,誰能受得了?
馬思明一聲大喝道:“呸!什麼玩藝兒?還不快出來受死!”
一個武師,終於忍不住,足下一點,已到了車前,右手刀尖一伸,直向蓬車上挑去!
他的刀方遞出一半,隻覺得蓬車裏“呼”地飛出一股勁風。
車幔一啟,一閉,那名護院武師,倏地大吼了一聲,丟刀,退身,如同一個肉球也似地飛了出去,足足摔出了八尺以外,“呼”一聲,摔在了大理石階上,頓時人事不知,昏死了過去!
那口飛出去的刀,嗆啷啷,還一個勁地在石頭地上滾動著。
所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蓬車內這人舉掌之間,隔著簾幔,居然有此威風,那麼這個人的本領不言可知。
車外五人,都嚇得打了個抖索!
獨眼漢子嘻嘻一笑,道:“要得!”
這小子是四川人,一口道地的四川話,加上那發啞的嗓子,聽起來可真不是個味。
“左臂刀”馬思明退後一步,嘿嘿一笑,道:“車內朋友好身手,馬某候教多時了!”
車內那人呸了一聲:“你也配!”
馬思明麵上一紅,忍著氣道:“花旗楚家五世立杆,盛名四播……”
馬思明哼了一聲,冷笑又道:“在下雖非主人,可是自信與楚大官人交稱莫逆,也能作點主,現在隻問,足下來此是什麼意思?”
“地趟刀”花六也啞聲道:“坐在車子裏不出來,光吹牛有什麼用呀!”
車內那個老氣橫秋的聲音咳道:“老前輩,待在下打發他們了吧!”
那人哼了一聲,慢慢地道:“徐子明,你問問他們,這花旗莊裏還有些什麼人,姓郭的在不在?”
“左臂刀”馬思明一聽來客之中竟有“徐子明”在內,不由自主打了個抖索。
更可驚的是,那徐子明已是藝高位尊,位列三湘綠林魁首的人物,居然還稱呼那人為“老前輩”,如此則另外那人又該是何等角色?
他這麼一想,頓時就呆住了。
這時車門一啟,一個黑衣老者,輕提長衫,徐徐自車中走了下來。
馬思明神色一變,道:“原來是徐老板,失敬得很!”
徐子明望著他點點頭道:“我老頭子又來了,還是那句老話,是來掙麵子的!”
馬思明抱刀施禮道:“徐老當家的,俗謂得放手時且放手,能容人處且容人,當日的事,如今事過境遷,再說我們也沒有落得什麼好處!”
徐子明鼻中哼一聲道:“這話可說得輕鬆!”
一歪頭,吐了一口痰,冷森森地笑道:“姓馬的,這件事,你不配說話,叫你們主子出來!
“左臂刀”馬思明臉上一紅,可是他知道這老兒不好打發,隻好吞下這口氣。
當時嘿嘿一笑道:“馬某固是不配,但是吃了人家飯,管人家事,徐老當家的你說是不是?”
徐子明右手一推道:“滾開!”
馬思明萬沒料到,對方竟會有此一手,這一掌正為其擊中前胸,頓被打得向後翻了個筋鬥。
“地趟刀”花六口中一聲怪叫道:“老小子,你敢打人?”
身子驀地由地上一翻,掌中刀由下而上“嗖”一刀直向徐子明麵上砍去!
徐子明哼了一聲,雙腕一振,人已騰空而起,花六這一刀砍了個空,他在地上猛一滾,又竄了起來,可是第二刀尚未出手,徐子明已欺到了他身邊。
花六二次翻刀,徐子明一抬腿道:“去你娘的!”
“嗆啷!”花六手中刀被踢上了半空,口中“啊呀呀!”直叫!
如此一來,其他各人俱都嚇破了膽!
可是他們職責所在,又不能退縮,三個護院師父叱了一聲:“上!”
三人猛地向前一欺,徐子明嗬嗬一笑道:“不要命的就來。”
三個人嚇得頓時又站住了。
“左臂刀”馬思明自一邊跑過來,大聲道:“不要動手!”
三個人巴不得不動手,立即向後退了一步。
馬思明望著徐子明冷冷一笑道:“徐當家的,你也不要過分逞橫,說幹脆一點,你到底是為什麼來的?”
徐子明哈哈大笑道:“要命來的!”
馬思明冷冷道:“要誰的命?”
徐子明笑聲一斂,冷森森地道:“姓馬的,你是真不知道,還是他媽的跟我裝湖塗?”
馬思明道:“願聞其詳!”
徐子明點點頭道:“好,你快進去把那個姓郭的叫出來!”
“姓郭的?”
馬思明心中一動,徐子明瞪眼道:“郭飛鴻!就是那個多管閑事的小子!”
馬思明點點頭道:“郭大俠並非此間常客,怎會住在此地?當家的看來是撲空了!”
徐子明嘿嘿一笑道:“我不信!”
馬思明哼道:“你不信那就沒有辦法了!”
徐子明甚為失望地歎了一聲,忽然麵現厲色道:“那麼,你去把楚秋陽那小孽種叫出來!”
馬思明哈哈一笑道:“當家的,你來得太不巧了,我們楚相公恰好也不在家!”
徐子明怔了怔,一笑道:“那也好!”
陡然回身,縱上逢車,對獨眼漢馬人傑道:“主人不在家,我們進去等他!”
馬思明神色一變,打了個眼色,與花六等人在門前“一”字排開。
徐子明正眼也不看他們一眼,叱喝道:“馬老三,咱們進去,既來之,則安之!”
馬人傑嘿嘿一笑道:“老爺子說得不錯,誰不知道小孟嚐楚秋陽是好客成性,我們是遠客,更該好好招待才對!”
馬思明一揚掌中刀,冷然道:“朋友們要不知自愛,在下等說不得隻好開罪了!”
言罷對身側一位護院師父道:“江威,去通知客莊一聲,就說來人欺人太甚,叫他們準備應付!”
江威答應了一聲,轉身就跑。
這時徐子明在車頭座上狂笑了一聲道:“姓馬的,我勸你還是歇歇吧,何必呢,一個人隻有一條命呀!”
話聲一頓,淩笑道:“馬老三,闖!”
馬人傑早就巴不得動手了,聞言長鞭一揚,“叭”一聲,蓬車一竄,直向楚家正門猛衝了進去。
馬思明見狀實在忍無可忍,一聲叱道:“上!”
與同伴各自騰身而起,直向車座上撲去!
矮小的花六卻不奔人,而是奔向騾子,他個子小,雙手一伸,已抓住了兩匹騾子的扣環,用力地向下一拉,騾子受驚,揚起前蹄,差一點把車子弄翻過來。
車座上的獨眼漢子一聲吼道:“媽的個巴子!”
“唰!”一鞭子,直向花六頭上抽去。
這時馬思明的“分水刀”,伍天成的“亮銀槍”一左一右,全都向著徐子明身上招呼。
另外兩個武師,一人是一口大環刀,另一人是一雙判官筆,卻是向馬人傑身上下手!
可是,這幾個人,卻是同時落了空。
突然,蓬車內一聲冷笑道:“都滾開!”
隻聽得砰當一陣亂響,馬思明全數都倒了下去!
混亂之中,這輛二騾雙轅的蓬車,長驅直入,驅進了楚家的大門。
蓬車順著花徑一直快馳,直馳到夢家大廳正前,才突然停住。
這時楚家上下已起了極大的混亂,花旗客莊內的一幹俠士,早已得訊,一齊奔過來!
車座前的馬人傑左手一按,飄身而下。
他身子方一站定,已有一名漢子嗖地一聲掠到了近前,這人一身黑衣,頭戴寬沿大帽,乃是楚秋陽在河朔地方新交的朋友,姓曹單名一個冰字。
這曹冰大大不同於一般食客,他身懷絕技,隻是輕不施展,在“河朔”地麵上以教書糊口,是一個外柔內剛的漢子。
他和楚秋陽交上朋友也是非常偶然的。
說來真巧得很,楚秋陽走馬河朔,因所坐馬車在下坡時收勢不住,眼看將跌落山溝之內,曹冰適時路過,猛然帶住了怒馬,定住了下滑的馬車。
楚秋陽慧眼識英雄,遂與之交上了朋友!
在當時,楚秋陽隻覺得對方氣宇不凡,有兩把力氣,並未深切了解曹冰武功如何。
彼此交談之下,楚秋陽的大名,曹冰自是久仰,可是曹冰之名,卻是無人知道,楚秋陽因見對方居處寒酸,是以執意請他到鳳陽自己家中。
曹冰乃是河北東名人氏,自幼父母雙亡,在“宣化”府隨“毛一腿”,練了七年硬功夫,打鐵,挑水,什麼苦活都幹過!
毛一腿是冀省有名的武師,尤其是他的下盤功夫好,有一子一女,另有門徒六人,可是子不成材,門徒六人之中,倒有五個不成器,頂多學了他武功三成,唯獨這曹冰一人,卻是根骨質秉,均是上上之選!
毛一腿生恐曹冰盡學了自己絕技,平日對之甚是忌苛,隻用那粗淺的功夫搪塞他!
曹冰自幼失親,早已養成了刻苦意誌。
他在毛一腿門下,自知不如其他師兄弟有錢,可以孝敬師父,而不得不操些賤物役以補救。
不想如此一來,竟然成了規矩,竟然名符其實地在毛一腿家中成了正式的下人,平日什麼事都是他包辦了,燒火挑水,全是他的事。
曹冰仍然口無怨言,他下決心要學得毛一腿的獨門絕技——七十二路連環腿,外帶三十六般巧打神拳。
可是毛一腿這些絕活,除了他那個不成材的兒子毛大成以外,竟連他女兒毛小微都不肯私傳。
偏偏毛大成連小成也成不了,而毛小微,倒有大成之望。
毛一腿最後失望之餘,才傳給了毛小微!
這其中要想完全明白,話可就長了,咱們是長話短說。曹冰在師門五年下來,除了些雜技以外,竟連一手真功夫都沒有學到!
可是有一件事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這五年以來,他挑水、打柴、打鐵、做工,卻把武功中最重要的下盤功夫打好了。
毛小微自幼與曹冰共長,誼屬師兄妹,平日見曹冰事師為人,無不忠厚過人,私心早已對其有所獨鍾,平日見他如此,每每心中代其不平,尤其是父親傳授武功,更是顯然的不公平,令人惱恨!
毛小微雖是生長在武夫之家,可是倒是很有點心思,她知道自己年歲不小了,姑娘長大了,難免要嫁人,而父親必定是把自己許配其門徒六人之一。
這六個人當中,再挑再選也不會挑到曹冰身上,因為曹冰出身微賤,一貧如洗,不比其他五人多金,可是真要是嫁給了這五人之一,那可是永無前途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