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府丞跌下懸崖的死因,到現在都有兩個版本,一說是不小心滑下去的,另一說是因為書被繳了,想不通,跳下去的。
向有田的父輩討口要飯攢下幾個銅錢,買了幾畝薄地,起早貪黑地勞作,賣了糧食送他去私塾,並按照私塾先生的意見,給他改名府丞,希望他能學而優則仕,今後過上體麵的日子。不料卻給他掙了一頂地主分子的帽子,成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到死都未能翻身。
向府丞雖說是個農民,卻始終丟不掉讀書人的派頭。說話經常帶些之乎者也。衣著比吃公家飯的幹部還講究,雖說陳舊,卻一年四季都幹幹淨淨的。大熱天,就算衣服被汗水濕透了,也女人一樣,怕羞死先人,舍不得脫。
向府丞原來有很多書,“破四舊”時被繳了,但不知為啥,清繳組卻給他留下了一本,牛皮紙封麵的,和他的麵色一樣褐黃,連書名都沒有。
向府丞對那本書愛不釋手,隨身攜帶,一有空,就拿出來不停地翻看。據他老婆說,晚上睡覺,他都書不離手。
老向,你那書裏是不是有女人?給我們翻翻!有人故意逗他。
不行,不行!向府丞一聽,就像大姑娘遇到流氓一樣,慌忙把書緊緊抱在胸前。
他就是把婆娘給你都不會給你書!大家跟著起哄。說完,一陣哄笑。
隊裏不安排向府丞幹繁重的體力活,是因為大家愛聽他吹故事。什麼水泊梁山、劉關張、薑子牙之類的,吹得神乎其神,天天都是新內容。一天不聽,就覺得毛皮發癢,周身都不自在。
向府丞幹的全是扯草捉害蟲之類的輕鬆活兒,工分卻和下苦力的一樣。有人說他是地主分子,是不是太便宜他了?!隊長說,人家是孔夫子死了翻起埋,文屁眼兒衝天,隻要你狗日的倒掛三天能吊出一滴墨水,老子一樣安排你做手麵子活。
其實,隊長偏袒向府丞,還有個原因。十年前,隊長的爹過世,要寫祭文,先叫端鐵飯碗的侄子寫。侄子一聽,慌忙搖頭,說,寫不來寫不來!隊長很吃驚,說,你是教師,咋不會?侄子說,新社會,學校不教祭文,找向府丞。
向府丞寫出的祭文好得死人,經他拖腔拖調地念出來,幹柴都會出水,弄得在場的人不知不覺眼淚就像雨天的屋簷水,牽線子地流。這讓隊長很長了一回臉。
向府丞也經常拿著書給我們講故事,邊翻書邊講,也是一次一個故事,絕不重複,好像那本書裏有說不完的故事。
能不能讓我們看看你的書嘛!那時我們還小,很好奇。
繁體字,你們看不懂。向府丞說完,迅速把書裝進了衣袋。
向府丞雖說是“黑五類”,大家卻曆來對他很寬容。不過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久去久來,有政治覺悟突然提高的人,開始對他不滿,把他告到了革委會,說他幹活偷奸耍滑,還看反動書籍。革委會立馬組織人員調查。
隊長說,活是我安排的,啥活都得有人做,那是分工不同,不叫偷奸耍滑。
他看反動書籍你不曉得嗎?工作組的人問。
我們都不識字,不曉得他看的啥。隊長說。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對地主分子,要嚴加看管,決不能麻痹大意!工作組的說完,就去找向府丞,一見麵就衝他吼道,把反動書籍交出來!
我沒反動書籍。向府丞說。
交不交?!工作組的語氣更加強硬。
真的沒有。向府丞雙手死死按住自己的衣袋。
給我搶!工作組一聲令下,幾個人一擁而上,反剪了向府丞的雙手,一下子就把書搶了過來。
都以為向府丞這次禍惹大了,不弄去關起,都會挨一頓篾塊。但結果出乎意料。工作組什麼也沒說。隻是走的時候,交代隊長:對地主分子,要加強改造,決不能讓他們比貧下中農還過得輕鬆。
隊長不敢在安排活兒方麵再給向府丞開小灶。向府丞身體本來就很單薄,不是幹重活兒的料。幾天下來,渾身就像散了架一樣,走路都偏偏倒倒的,像掉了魂似的。一天,隊裏安排送公糧,走到半路上,他竟連人帶挑子一起跌下了懸崖。
向府丞死後多年,隊長的侄子找到了那本書。一看,卻大吃一驚,裏麵竟一個字都沒有。
原來他狗日的裝斯文啊!隊長說。
侄兒子若有所思,半晌,冒出一句牛都踩不爛的話:無字天書,是府丞先生的魂,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