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聶隱娘要是真的先殺了那孩子,或者也不錯。
這樣她就不用一生背負著親眼目睹父親被殺的陰影與噩夢了。
她會嗎?
這些問題在聶隱娘心裏翻攪湧動,終於化成了滾滾不盡的眼淚。
現在它們又到了我和埃八的腦袋裏,毒蟲般四下爬搔噬咬著。
我們卻哭不出來。
真的哭不出來。
親曆與聽聞,感覺是不一樣的。
心靈與腦袋,反應也是不一樣的。
隻有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我們共處的一小塊空間裏蔓延著,漸漸地粘稠起來,仿佛結成了一個厚重的繭,將我們包裹了起來。
天漸漸亮了。
聶隱娘靠在樹上睡著了。
埃八也漸漸倚上了我的肩膀,呼吸越來越輕柔低沉下去。
我依然毫無睡意。
我仿佛聽到了命運囈語般的警告。
警告著某種厄運的即將來臨。
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山居的寧靜歲月,修煉的思索沉澱,早已讓我的心空明如藍天,朗遠如浮雲。
雖然有時候會擔心自己的前途,但也始終相信師傅必定會做出安排。
現在我卻感覺到了一股比師傅更強大、更莫測的力量,正在慢慢靠近我們。
忽然間我也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聶隱娘還沉沉睡著,埃八也還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隻覺得渾身酸疼,隻想伸展一下,便用手托起埃八的腦袋,打算把她平放下來。
觸手之處,卻隻覺得一片冰冷潮濕。
我嚇了一跳,才發現埃八臉色蒼白,牙關緊咬,渾身上下都不停冒著粘稠的冷汗。
埃八生病了。
這簡直是絕無僅有的事情。
我們從來不生病,師傅說修煉的人隻要到了一定的層次便會自然如此。
我隻從書上看到過各種病症,因為沒什麼感覺,也就沒再多看。
我們重點要學習的是丹石之術,那些丹藥卻都不是用來治病,而是用來尋求長生或飛升的。
但師傅多少該懂得醫術吧?
對,師傅一定知道,還沒有什麼事情是師傅不知道的呢。
我立刻背起埃八下了樹,狂奔進洞裏。
師傅看見埃八的狀況也微微怔了一下。
但她立刻熟稔地替埃八把了把脈,又察看了一下眼底、舌頭和耳朵,才轉頭對我說,你們最近吃過什麼味道不對的東西嗎?
我已經鎮定下來,仔細想了想,就說,桃子,後山的桃子忽然都壞了,我咬了幾口就扔掉了,埃八吃了一些,不過沒吃壞的部分。
師傅皺起了眉頭。
壞了?怎麼壞的?從表麵看不出來嗎?味道發苦了嗎?
她一迭連聲追問道。
我點頭,點頭,再點頭。
師傅的臉色變了。
她立起身來,轉瞬便衝出了洞口。
那種厄運的預感又來了。
連師傅都有些舉止失措了,看來事情的確糟糕了。
可我卻忽然不再害怕了。
該來的就讓它來吧,修行的人本不該害怕什麼,即使大限將至,也該平靜麵對。
這話師傅反複對我們說過多次。
我卻是第一次有些懂得了這話的意思。
我靜靜坐下來,握住埃八的手,希望能給她一些溫暖和安慰。
埃八,不要怕,至少我會始終跟你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