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靜地計劃著進行的各種步驟。
“對!就是這樣了!”她決定。
這時,門動處,她的丈夫正走進來。見到他,那種類乎酸的情味又波動了,但她馬上就壓住,裝作平日一樣的活潑,含著笑意的把眼光去望。刷子又在黑嗶嘰的衣上慢慢地刷。
“黎子和請你今夜看電影……”她丈夫一進房就說。
其實,她早已看見,在他說話的時候,臉上卻露出不安的神色,這自然是因為黑嗶嘰衣在她手中,衣上麵是放有那樣不可給人看的粉紅色的信。
“請我,不請你?”她笑答,一麵又裝作無事般,慢慢地把黑嗶嘰衣折疊去。
“當然也有我。”在這話的聲音裏,顯然是安心了。
“那末,你為什麼不說請我們,單說請我?”
他不答,卻笑了。這笑是掩飾他說話的疏忽。
“你還出去不?”她站起,要使他不疑心,就把嗶嘰衣放到衣櫃去。
“兩點鍾還有一個會議,不去又不成功,真討厭!”
“穿不穿這件衣?”她站在衣櫃邊,故意問。
“就穿身上這法蘭絨好了。”他果然放心。
“現在已一點半鍾吧。”
“對了。”他看一下表,就又照樣的在衣鏡前,前前後後的觀察,並且解下領帶來,另外打上一個高高硬硬的結,又用布擦亮皮鞋,
看他這種種的動作,鄭夫人真有點憤恨,但因為已想好去對付那秘密的方法,便靜靜著,還覺得男子去會情人時的情形很是可笑。
他修飾完了,便走近來,又循例在她的額角上吻了一下,算是告別。
“和你的那個女人去吻!”她卻想,“男子,原來是這樣善偽的東西!本來勾搭了一個情人,喜歡她,卻狐猩假意的又來和妻廝混,……去吧,快些去吧,別使那女人等得心煩了。……吻,得了,真沒有想到這竟是掩飾壞事的一種工具!……”然而在臉上,她卻滿著笑容,並且用眼光去表示,要他早點回來,他含著笑,現出留戀不舍的意思便走了。
“我也學壞了”,她悄悄地說:“不過這不能我去負責!人,這東西,也許本來是好的,然而到結果總須變壞。要好,在人中,是不行的!到了壞,那就凡事都如意了!這就是人和人之間的惟一原則!”她獨自在房子裏,也像是發感慨。
不久,她料定她丈夫已走遠了,便開始她應付那秘密的第一個步驟。
“這計劃卻也很妙的……”她心想。
於是她又把那粉紅色的信從黑嗶嘰衣上拿出來,也走了。
“北京飯店的圖書部一定有賣這個……”
果然,粉紅色信封和蜜色信紙,一個樣的,給她買到了。回家後,她便細心靜氣的模仿那囗囗女人的筆跡。
第二個步驟接著開始了。她按一下電鈴。
一個中年的老媽子就站到門邊。
“陳媽,老爺說今天還有一封信,你收到沒有像這樣的?”她問,把粉紅色的信做樣子。
“沒有。”陳媽回答:“像這一封,還是昨天收到的,有信我全放在老爺的辦公桌上。”在這兩句的答話中,她已得到要領了,便說:“那沒有事了,你去吧。”
一麵她在忖度:“那女人要他星期六,現在約他星期五——就是今夜,說是星期六忽有別的事,不得脫身……”
“就是這樣了。”她自語。就把蜜色信紙平鋪在桌上,照著模仿的筆跡,寫一封給她丈夫今夜到來今雨軒來相會的假信,署名也用回回這符號。信寫好,她就走到隔室去,放在她丈夫書案上,混雜在各處寄來的未閱的文件中間。
事情全安排停當了,她閑著。
然而她忽然覺得心裏麵的情緒複雜起來,說不清是恨、是怒、是驚或是惆悵。她把眼看望天空,太陽正爬在樹幹上,雲是清藍色的,這自然到黃昏時候還久,隔入夜的距離更遠了。她又覺得焦灼,在這種紛亂蒼茫的心境裏,她顛顛倒倒的想著各種不相溶合的事,甚至於想到結婚之夜的歡樂,同時又想到發現那秘密的不幸……她從愛情想到虛偽,漸漸地感到人生的無味,美即是惡,幸福無非是苦惱,她傷心了。
她移步到床邊,躺下去,整個臉兒埋到鴨絨枕上麵,嚶嚶的哭聲就流蕩出來。哭,這自然是傷她的心,但因此,那長久的時間便悄悄的奔逝去,這於她,卻也免掉為期待夜來的煩惱和焦灼。當她的神經清白時,房子裏麵的電燈已亮了,並且在隔室,她還聽見有她丈夫擦皮鞋的聲音。她那種類乎酸的情味又波動了,報複和懲罰的意念也來刺激她,使她從頹喪中又興奮起來。
她把鴨絨枕翻一個邊,因為那上麵有濕的淚痕,眼淚是顯示她的破綻,她必須隱藏,不給她丈夫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