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她沒有想到的是,希源卻並不是和林呆子一樣的酒囊飯袋,她交辦的這件事情,他相安無事的就給辦到了,連林家那些人都沒有驚動。另外,令兩個人都沒有料想到的事情也還有。
這天,天剛剛黑下去,小良子領著人抬著兩個木箱子從後門進了肖府。
“小哥,這裏麵是什麼寶貝東西?”先一個進門的人看見門旁的小良子,就笑著搭訕問他。
“總之是寶貝東西,問那麼清楚幹嘛?”小良子答道。
“聽說林家那個小姐真要給咱們二爺做姨太太啦。”那人又道。小良子輕輕的“嗯”了一聲。
“這箱子好沉哪!”抬著另一個箱子的挑夫忽然叫道,又笑著問:“不會是裝著個人吧?”
“虧你想得出來!”小良子笑道,一麵一抬腿,朝他身上掄了一腳,道:“別磨磨蹭蹭的,快給送到三爺屋裏去。”
不多會兒,兩個箱子就一徑被送到了希源屋裏。
“這一箱子就是衣服了,”小良子指著一個小一些的木箱子說,“自從四小姐母女倆那屋空了之後,林家人就把她們的東西都給收拾了起來,要傭人統統都給丟了。不過,窮人家出來的人是節省慣了的,那個傭人看這些衣服雖舊,都是好料子,就偷偷給留了下來,預備著過年時候給捎去家裏。聽我說願意用錢買這些舊衣服,就都給拿了出來。”
希源正倒在一把躺椅上,略轉過臉去朝那掀開來的箱子隨意的淡看了一眼,卻並沒有什麼象樣子的貴重衣物。小良子隨手關合了箱子,又去掀開另一個箱子蓋。
“這一箱子是書,”小良子道。希源不由得怔了一下,轉過臉來,沒入眼中的是滿滿一箱子的書。聽見小良子道:
“這些書都是四小姐屋裏的,原本是被他們家人拿到廚房裏,準備燒火用的。好好的書,燒了怪可惜的,我也一並花了幾個錢給弄回來了。”
他從躺椅上站起了身,慢踱兩步走到箱子前。一眼望去,他簡單瀏覽了一下書名,涉及的麵倒也廣泛。而且從書的磨損程度來看,可以想象得出都是她充分研讀過的。這讓他不由得對林韻柳有了些不同以往的感覺。他彎下身去,隨手拿了一本,放在手間,拈開第一頁。空白的扉頁上,赫然入目的是用墨水筆寫下的一行字,字體俊美飄逸,且不失大方,看得出來是一個女子的筆跡。想必正是她的字。希源細細看來,寫的是:
“這已經是我第四次來讀這本書了。第一次隻是看著表麵的熱鬧,再重讀,才漸漸領悟出一些別樣的酸甜苦辣滋味。不過,這一次再來看,從字裏行間,不由自主感應到的,卻隻剩下一堆人世間的煩惱罷了。”
他眼盯著這短短的一段話,正在發怔,小良子忽然把一個本子遞到了他的麵前,低聲說了一句:“三爺,你瞧瞧這個。我剛才隨手從裏麵翻出來的。”希源把手中的那一本一甩手丟進了箱子裏,順手接過這本,翻開來一看,裏麵的文字都是出自同一個女子的筆跡,正是那個俊逸大方的字體。
“今天那個人又打了我,”入目的第一行字便是這樣一句話,希源不禁皺緊了眉頭,心想:“‘那個人’是誰?”一麵繼續看下去:“因為我頂撞了四姨太,他就衝過來,不分青紅皂白,對我拳打腳踢。聽見四姨太在一旁添油加醋的冷嘲熱諷,我真是忍不住,又還了一句口,招來的結果是他從地上又把我揪起來,在我臉上又是一陣亂打。記不清他打了我多少個耳光,兩邊臉已經麻木的覺不到疼,隻是耳朵裏嗡嗡響了好一陣子,才重又聽得見聲音。……”
希源怔了一下,他忽然能夠明白那丫頭身上為什麼會有那種冷漠的氣質了,而且,那天她挨了打之後,為什麼都沒見她掉過一滴眼淚。
“我知道,看見我受苦的時候,媽一定恨不得沒有生出我來。她愛錯了一個人,如今又嫁錯了一個人,如果沒有我,她一定早就可以解脫了。隻是因為我,她才勉強支撐在活著。而我,又何嚐願意來到這個世上,忍受這種生活。……”
“他終於在我們之前死了。雖然他是我的父親,終究是給我生命的人,他的死,我卻沒有流一滴眼淚。
不過,終究人死燈滅,一切的恩怨也該一起了結了。……”
“一切卻並沒有結束。他死了之後,其他的姨太太都被趕了出去。我真是巴不得他們也把我們趕出去,流落街頭也比呆在這個家裏強。不過,似乎是知道我們早就想逃出這個家,獨獨剩下我和我媽卻還是被關在了這裏。我知道一定是那個人死前囑咐大太太這麼做的。他連死了,都不放過我們。
我唯有好好的活著,正如他所說的,我的命硬著呢……”
這一晚對於林韻柳來說,注定了會是一個漫長的不眠夜。她再也沒有睡意,披著衣服靠著床欄,坐在冰涼涼的被窩裏。身上因為沒有火力,她常常都是睡了一夜,被子裏還是涼的,兩隻腳也還是冰涼的。屋裏沒有亮燈,隻有熒熒的月色映在兩片玻璃窗子上。韻柳望著那點月色,屋子裏顯得更黑了。
希源也是徹夜未眠。他輾轉流連於韻柳讀過的書裏,還有她滄桑淒涼的文字裏,不知不覺間,天一點一點亮起來了。
他走到窗前,朝外望著,屋裏黃黃的燈光漸漸被窗外微明的天光衝淡了。暗啞的雞鳴聲此起彼伏。已經是黎明了。卻是一個冬日的寒噤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