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七抗戰那一年的前半年,我同時寫兩篇長篇小說。這兩篇是兩家刊物的“長篇連載”的特約稿,約定:每月各登萬字,稿酬十元千字。這樣,我每月就能有二百元的固定收入,可以作職業寫家矣。兩篇各得三萬餘字,暴敵即詭襲蘆溝橋,遂不續寫。兩稿與書籍俱存濟南的齊魯大學內,今已全失。十一月,我從濟南逃出,直到去年夏天,始終沒有寫過長篇。為稍稍盡力於抗戰的宣傳,人家給我出什麼題,我便寫什麼,好壞不管,隻求盡力;於是,時間與精力零售,長篇不可得矣。還有,在抗戰前寫作,選定題旨,可以從容搜集材料,而後再從容的排列,從容的修改。抗戰中,一天有一天的特有的生活,難得從容,乃不敢輕率從事長篇。再說,全麵抗戰,包羅萬象,小題不屑於寫,大題又寫不上來,隻好等等看。
去年夏天來碚,決定寫個中篇小說。原因:(一)天氣極熱,不敢回渝;北碚亦熱,但較渝清靜,故決定留碚寫作。(二)抗戰中曾屢屢試寫劇本,全不象樣,友好多勸舍劇而返歸小說。(三)榮譽軍人蕭君亦五在碚服務,關於軍事者可隨時打聽。
天奇暑,乃五時起床,寫至八時即止,每日可得千餘字。本擬寫中篇,但已得五六萬字,仍難收筆,遂改作長篇。九月尾,已獲八萬餘字,決於雙十日完卷,回渝。十月四日入院割治盲腸,一切停頓。二十日出院,仍須臥床靜養。時家屬已由北平至寶雞:心急而身不能動,心乃更急。賴友好多方協助,家屬於十一月中旬抵碚。二十三日起,緩緩補寫小說;傷口平複,又患腹疾,日或僅成三五百字。十二月十一日寫完全篇,約十一萬字,是為《火葬》。
寫完,從頭讀閱一遍,自下判語:要不得!有種種原因使此書失敗:(一)五年多未寫長篇,執筆即有畏心;越怕越慌,致失去自信。(二)天氣奇暑,又多病痛,非極勉強的把自己機械化了,便沒法寫下去。可是,把身心都機械化了,是否能寫出好作品呢?我不敢說。我的寫作生活一向是有規律的,這就是說,我永遠不晝夜不分的趕活,而天天把上半天劃作寫作的時間,寫多寫少都不管,反正過午即不再作,夜晚連信也不寫。不過,這種細水長流的辦法也須在身體好,心境好的時候才能辦得通。在身心全不舒服的時節,象去年夏天,就沒法不過度的勉強,而過度的勉強每每使寫作變成苦刑。我吸煙,喝茶,楞著,擦眼鏡,在屋裏亂轉,著急,出汗,而找不到所需要的字句!勉強得到的幾句,絕對不是由筆中流出來的,而是硬把文字堆砌在一處。這些堆砌起來的破磚亂瓦是沒法修改的,最好的方法是把紙撕掉另寫。另寫麼,我早已筋疲力盡!隻好勉強的留下那些破爛兒吧。這不是文藝的創作。而是由夾棍夾出來的血!(三)故事的地方背景是文城。文城是地圖上找不出的一個地方,這就是說,它並不存在,而是由我心裏鑽出來的。我要寫一個被敵人侵占了的城市,可是抗戰數年來,我並沒在任何淪陷過的地方住過。隻好瞎說吧。這樣一來,我的“地方”便失去使讀者連那裏的味道都可以聞見的真切。我寫了文城,可是寫完再看,連我自己也不認識了它!這個方法要不得!
不過,上述的一些還不是致命傷。最要命的是我寫任何一點都沒有入骨。我要寫的方麵很多,可是我對任何一方麵都不敢深入,因為我沒有足以深入的知識與經驗。我隻畫了個輪廓,而沒能絲絲入扣的把裏麵裝滿。
抗戰文藝,談何容易!
有人說:戰爭是沒有什麼好寫的,因為戰爭是醜惡的破壞的。我以為這個意見未免太偏。假若社會上的一切都可以作為文藝材料,我不知道為何應當單單把戰爭除外。假若文藝是含有獎善懲惡的目的,那麼戰爭正是善與惡的交鋒,為什麼不可以寫呢?而且,今日的戰爭是全麵的,無分前方後方,無分老少男女,處處人人全都受著戰爭的影響。曆史,在這節段,便以戰爭為主旨。我們今天不寫戰爭和戰爭的影響,便是閉著眼過日子,假充胡塗。不錯,戰爭是醜惡的,破壞的;可是,隻有我們分析它,關心它,表現它,我們才能知道,而且使大家也知道,去如何消滅戰爭與建立和平。假使我們因厭惡戰爭而即閉口無言,那便是丟失了去麵對現實與真理的勇氣,而隻好禱告菩薩賜給我們和平了。
今天的世界已極顯明的分為兩半,一半是侵略的,一半是抵抗的,一半是霸道的,一半是民主的。在侵略的那一半,他們也有強詞奪理的一片道理好講。因此,在抵抗暴力與建設民主政治的這一半,不但是須用全力赴戰,打倒侵略,他們也必須闡揚他們的作戰目的,而壓倒侵略者的愚弄與謊言。我們的筆也須作戰,不是為提倡戰爭,頌揚戰爭,而是為從戰爭中掘出真理,以消滅戰爭。我們既不能因冷淡戰爭,忽視戰爭,而就得到和平,那麼我們就必須把握住現實,從戰爭中取得勝利;隻有我們取得勝利,世界才有和平的曙光。我們要從醜惡中把美麗奪回,從破壞中再行建設。這是民主同盟中每一個公民應負起的責任,為什麼作家單單不喜歡這個調調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