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啦?鐵柱子出了毛病?”
“早晚‘都’得死!”他拿起桌上的一杯涼茶,一口喝淨。“他出了什麼毛病?”夢蓮的眼珠大了一些,口中也有點發幹。她的同情心永遠是很現成的。
“不是鐵柱子!”
“是誰?”
“一山!”
“誰?”她仿佛沒聽明白。
他說出來了,後了悔。他不想再說。低下頭,心中氣得象弄亂了的一團黑線,再也找不到頭兒。
“一山?”象極快的把手中落出的東西又接住似的,她倒想了起來。
“一山!”
她好似向來不認識這個人——一山。她不知道他要回來(他的信被二狗扣住)。每逢提到他,她老是先想到山,水,戰場,而後才看到在她的想象中的他——一個英俊的,武裝的,青年。鬆叔叔口中的一山,和她心中的一山相距太遠,教她覺得茫然。
“一山怎樣?”她的臉白了。她極快的想到,他也許是陣了亡,而鬆叔叔先得到了消息。“他受了傷?在前線受了傷?你怎麼知道?”
她覺得即使有什麼不幸,也不過是一山受了傷。她幾乎以為一山應當受傷。他受了傷,她好下決心,逃出文城,去看他。她想不起她應當怎樣伺候一個病人,但是她想隻要她的眼一看到他,他就會好了的。這麼一想,她仿佛頭一次看清鬆叔叔是個鄉下人有點大驚小怪。她是臉色還沒轉過來,可是嘴角幾乎有點象要笑的意思。
“你怎麼知道的?鬆叔叔!”
“他來了!”
“來了?”她不知道是事實,還是作夢。她的臉色轉變過來,腮上有了點血色。她一眼看到,她與他可以拉著手,一同走向那有自由的地方。“他在哪兒呢?哪兒呢?”她向外麵看了一眼,她仿佛望著他就立刻在窗外呢。
“說呀!”
“他,他,”鬆叔叔咽了一大口氣。“躺在了城外!”“幹嗎躺在城外?”她想不到他會死。
“咱們的城,不是教鬼子占著嗎?”
“他死……”她想到這個可能,可是還不過是一種試探,猜想;一山是不會死的。鬆叔叔忍心的點了點頭。他極快的把眼釘住她的臉。
她的淚馬上在眼中轉,可是她的嘴角上還有最小的一點笑意。她想控製住自己,用一點最不近情理的笑,把淚截回去。她有個豪橫的心。
可是,她坐下了。她的手垂下,手指開始抽動。淚並不多,因為黑眼珠有點向上翻。
鬆叔叔急忙立起來,他把話已說淨,他須準備應付那最難堪的事情。他用大手,一把抓住她的右臂,一手在她的背上拍。他的話是由牙中擠出來的,帶著嘶嘶的響聲:“蓮姑娘,不能這麼著急!不能!蓮姑娘!醒醒!蓮姑娘,我是老混蛋!蓮姑娘!蓮姑娘……”
一分鍾變成一個世紀,在我們真著急的時候。鬆叔叔的頭上出了黃豆粒大的汗珠,夢蓮還是沒有哭出來。她的喉中隔半天才噎那麼一下,手腳都在抽動。鬆叔叔覺得,他是來要她的命,她會這麼不言不語的把自己憋死!
他不敢去告訴舉人公,舉人公隻有這麼一個女兒。他不能去找醫生,不能;他不能離開她,他不能聲張;教敵人知道了蓮姑娘的未婚夫是個軍人那還了得?他須憑著自己的真誠,把她由死裏搶回來。他的胸中發辣,好象要吐血。“蓮姑娘!蓮姑娘!不能這麼想不開啊!”
他把她抱起來。她很輕,仿佛象個小貓那麼輕。把她放在床上,他替她脫鞋。她蜷著身子,不動,手還在抽動。他的汗流濕了他的小褂。
慢慢的,她哭了出來;一種不痛快的,啞澀的,若續若斷的哭。他握住她的小手。她的手在顫,冷涼,相當的僵硬。她始終沒有痛快的哭一聲,就睜開眼。猛孤丁的她起來,雙手攏住磕膝,眼瞇瞇著,發楞。
“蓮姑娘!哭!哭出來!哭出來!別悶在心裏!”她不哭,她瞇著眼,橫了心。“他在哪兒呢?”她是聲音很小,但是拚著命說出來的。
他沒法不回答。他說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她矇著眼,靜靜的聽著。不,不是聽著,而是發楞。她的心走出去很遠,走出去東門,走到高山大川,走到一山的跟前。一山在哪裏呢?她聽到了一點聲音:“鐵柱子看見了他,躺在大槐樹的底下!”
用她的下部作軸,她把自己轉過來,腳搭拉在床沿下。眼還平視著,她的腳尖自己尋找她的鞋。找到了,沒有提上鞋跟,她立起來。
“走!鬆叔權!”
“上哪兒?”鬆叔叔感到極度的疲乏。
“大槐樹!我看看他!”她的眼中冒出一種冷,亮,象刀刃上的光。
“有什麼用呢?他們已經把他拖走了!”
“拖走了?”她的腦子已不會思想,她隻覺得去看看是她的頭一件責任,她至少須抱著他痛哭一場。可是;這一點願望也不能實現,她咬上了她的嘴唇。
但是,她咬不住嘴唇。象被一種無可抵禦的力量催著,她張開了口,淚湧出來,她哭出了聲。
鬆叔叔扶住了她,她的淚流濕了老鄭的衣肩。
石隊長變成了老鄭的內侄——真要命!
老鄭表演得很不錯。他告訴王舉人:內侄來了,因為日本人在鄉下拉壯丁。我怎養活得了他呢?他一頓飯要吃一斤二兩鍋餅,還得饒上兩大碗疙疸湯,才將就著說聲飽了!舉人公得幫幫忙啊!
他不爽直的把內侄塞給舉人公,而這麼敲打著和舉人公要主意。他知道自己是學壞了,學得象個老狐狸精了。可是,那有什麼辦法呢。日本人狠毒,狡猾,我們還能隻裝著傻阿鬥,而不學諸葛亮嗎?
王舉人——一聽老鄭的央告——感到自己的重要。他要想想看。一想,他和老鄭有多年的關係,而這個年輕的人又是老鄭的內侄,他為什麼不給自己添個心腹人呢?他的男女仆人已經差不多都是日本人派來的偵探,連他每日三餐吃的什麼都有人報告上去,他還不應當添個自己人嗎!“把他帶來,看看吧!”舉人公不肯一下子就答應,而須慢慢的把人情送盡。
石隊長,改名叫作李石頭,隨著“姑父”老鄭走進來。老鄭在前,他在後!老鄭的樣子已經夠又“怯”又傻的了,他的樣子就更怯更傻。他揭去了胸前的假膏藥,把破棉襖上所能找到的鈕扣都扣齊。一進門,還沒介紹,他給舉人公請個大安,象前些年衙門裏的仆役見著官長那樣。然後,他不敢走向前去,而傻不瞪的立在門坎內。頭垂著,兩手緊按在腿上,一雙大腳不知怎樣才好的動著,正象剛入伍的鄉間壯丁頭一次排隊練操。低著頭,他的黑棋子一般的眼可已經把屋中一切的東西都記清。
那一個大安決定了他的幸運。舉人公有好幾年沒看見過這種敬禮了,他決定喜愛這個家夥。
捧著水煙袋,微仰著小尖下巴,舉人公很象戶部正堂似的,問:“你是李石頭麼?”
“是!你老賞飯吃吧!”把“吧”說成“掰”,他的語言有一種鄉民口中的樸拙的音樂。
“你會什麼呢?”舉人公的音聲很輕的,象飛舞的破蝴蝶那麼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