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9)、他們像兄弟(2 / 3)

時間無法被人所捉摸,但它又似被海水經年累月衝刮過後的礁石那樣冷硬;時間可以體現在日升日落、春秋自然兩色的交替間,它讓多少韶華蒼老、少年白頭……但時間又似是一種奇特的藥,專治人間一種尋不到草藥醫治的心病。

莫葉心裏頭患的“病”,到了第三個年頭,似乎也已在時間的治療下,好了個七八成。或許如今再去觸碰那道傷口,她還是能感受到疼痛,但不至於像三年前那樣,一觸即潰。

略顯陰沉的天幕下,在一片沒有什麼樹木,隻有墳頭淩亂矗立的荒地,莫葉跪在一處沒有墓碑的墳丘前,一張一張燃著黃紙。

今天是民間掃墓祭祖的日子,這片平時罕有人跡的荒地因此陡然也變得“熱鬧”起來。每年的這一天,這片地方上色彩鮮明的變化,已經形成一種獨特的風景。

這種風景,不是季節交替自然形成的春暖花開、草木返青現象,而是由人為帶來的紙花、香燭、冥錢點綴成就。

也是等到了今天,以往有路過這兒的人才可能發現,平時看上去或許隻是一個小土包的地方,其實那方寸突出地的下麵竟可能埋著一位亡者的骸骨。

逝者的精神最先消弭,軀體隨後也必將成灰化土,這作為他們遺留在世間的最後一絲痕跡,很快也都會深眠入大地,消失無痕。但記著他們的活人們,會隨著生命地延續,將這份對先行者地思念,一代一代傳遞下去。

在每年的今天,這片荒墳地裏,從清早開始,就會陸續出現許多拎著香燭的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家庭、或者千裏迢迢從遠方趕赴,隻為在這一天到這裏祭拜他們的先祖。

這個日子,由許多亡者留在人間的最後一絲寄托編織出肅穆尊嚴,令活著的人必須嚴肅重視。

無論是寄托思念也好,祈求護佑也罷,至少許多都快要被人分不清楚是不是墳丘的地麵突出處,得到了一種特別身份地證明。

頂上壓了紙錢的土丘,至少在今天,不會被路過的行人忽視踐踏,以及在今天過後的一小段日子裏,得以讓他人記得,它不是一堆閑土,而是一個逝者的安息地。

由此也可見,身份這東西,無論是對活人、還是對死人,都是很有用處的。

今天沒有得到祭拜修整的墳垛,或許在明年的今天,就已塌矮朽毀,平於地麵。原來是亡者遺體安息地,因為土垛外麵的樣子平矮得與一條尋常路徑接近,被來往的人腳踢足踩,逝者留在世上最後的一點尊嚴,也便被踩滅了。

然而無論是尊或不尊,這一切的主動操作權,還是被掌握在活著的人身上。

死者要不要自己死後的那份尊嚴,無人知道,但如果是連活著的人都不在乎那些了,那麼,有沒有尊嚴、有沒有被辱,便都已消失了意義。

不過不管怎樣,在這片墳垛連成群,未必全都立了墓碑,甚至還有異家合墳大誤會等等狀況出現的荒地裏,無論在何時,都不敢有人在這塊地麵上耕地或者植樹。

這是一個用死者群體尊嚴維係起來的地域規則,地域表麵宛若形成有一種天然屏障。在這裏,除了祭拜事宜,再也容不了閑人做任何事。

雖然這裏沒有官方派兵鎮守、主持秩序,但埋葬在這裏的人,即便最後被其後人遺忘,再也得不到祭拜,但仍能得到安息。

——如果逝者真的也有形體意識,它們會不會在今天交頭接耳一番?

假使真有這種如果,荒野墳地裏被遺忘了的那些逝者魂靈,最近這三年可算過得異常滋潤了。

在三年前臨近這個日子的一天深夜,這片荒野地裏忽然來了個扛著鐵鏟的少女,她在地上掘了一個大坑,卻往裏麵填了一堆石頭,最後才放入了一隻掌托大小的盒子。這盒子裏外有幾層,封得很嚴實,但包裹在最裏頭的那隻小盒子裏,盛的確實不是骨灰,而隻是擱了一個更小的瓷瓶。

此後每當到了民間慣例祭拜的日子,那少女便會拎著厚厚一籃子紙錢,到這處隻埋葬了一個小瓷瓶子的墳垛前,慢慢焚燒。

也不知道她拿紙錢是要“捎送”給哪位先人,總之土垛下麵的確無“人”,那麼她“捎送”的紙錢,就算是均分給這片地域裏的“大家”了。

……

在三年前“葬下”那隻小瓶子之後,每年逢到這一天,莫葉都會來到這座沒有葬人的墳垛前,寄情於物、祭拜師父。

她本來可以不用把事情做得這麼複雜,但她考慮到,自己既不方便進到皇陵地界,去拜祭真正埋葬在忠烈陵裏的師父,又不方便把她唯一可以存點精神寄托的小瓶子總帶在身上——起初她也想過,將它縫在香袋裏,但這種做法仍防止不了它可能會被自己遺落——於是她最後想了這麼個合並取中的辦法。

這樣一來,她每年也可以如祭拜先人一樣,較為正式的、直接的祭拜師父的亡靈,而不是隻有在深夜或者無人的角落,才能拿出那瓶子暗自垂淚。

並且隨著時間地推移,她的身心逐年在成長,漸漸也能明白一個道理,自己不能總沉溺在那種低鬱的情緒裏。

人要成長,便需要忘記一些事情,才能完全接納一些新的東西。莫葉自認自己不可能忘了師父的事,但她要想堅強成長起來,便至少得能做到將這段過往先封存在一個範圍裏,不至於使自己的心神時時受其困擾、錮足難以進取。

第一年在這座空墳前祭拜時,莫葉哭了很久,悲傷情緒難以抑製地隨眼淚不住淌下臉頰,任她不停抬袖,似乎總也擦不幹。

那天許多路過的掃墓人看著她哭得淒厲的模樣,又見無碑的墳垛外表全是新土,都猜她是不是剛剛痛失摯親。還有陌生的掃墓人忍不住動了憐憫心,湊近身勸慰了她一番。

第二年來的時候,莫葉隻低頭垂淚片刻,但沒有哭出聲。她慢慢燒完一籃子冥錢,低鬱的情緒很快就恢複了平靜,沒有在墳前逗留多久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