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角掠著那壁畫,想著自己先前看見的那個異常,她依稀覺得那是個絕然不同於整個壁畫風格的畫像,卻沒來得及看清楚。
墓道連接著甬道,小磚砌成,拱形券頂,兩側有象徵庭院的天井,天井左右各有造型特異的小龕,恭奉的不是神像,卻是兩個金盞。金盞下有字。
戰北野上前,喃喃讀,「以我神漿!奉我魂靈,過墓者飲,違者不祥。」
孟扶搖愕然道,「叫我們喝?當我們是豬啊,墓室裏的東西能喝的?哪怕看起來是瓊漿玉液,喝完了也會做鬼的。」
她湊過去看那金盞裏的東西,頓時險些吐出來,那是半盞漆黑的酒似的液體,散發著微腥的氣味和淡淡酒氣,金盞底有白白的一團東西,彎曲著,像個未孵化的卵。
「老娘是豬才喝這東西!」孟扶搖抬腳要踹,「看著就噁心!」
胸前突然動了動,某大人睡眼惺忪的探出頭來,孟扶搖盯著睡得毛糟糟的元寶大人,詫異道,「你居然還會醒?」
元寶大人不理她,直直的看著那金盞,眼神十分詭異,孟扶搖看著起毛,喃喃道,「耗子你不會中邪了吧?」
元寶大人卻突然吱吱大叫,指著那金盞嘰哩哇啦個不休,指指那酒,又指指孟扶搖的嘴,然後,一仰頭做了個痛飲的姿勢。
孟扶搖這回看懂了,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你……叫我們喝?」
元寶大人大力點頭。
「兄弟,」孟扶搖抓著它到角落裏,頭碰頭低聲商量,「你睡昏了嗎?這是墓裏的酒耶,墓裏無論什麼東西都不能下肚的,保質期過了哇……」
元寶大人:「吱吱!」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以前我那一世,有幾個盜墓賊去盜個大墓,棺材前放著的就是酒,比這個美多了香多了,盜墓賊就喝了,然後出墓,太陽一照,皮肉成灰……」
元寶大人:「吱吱!」
「兄弟……那東西實在喝不下啊……」
元寶大人揪住孟扶搖衣襟,啪啪的煽她耳光。
「好吧……」被煽了的孟扶搖摸摸臉,無可奈何的回去,道,「耗子叫我們喝。」
戰北野眉一軒,道,「好!」
孟扶搖咧了咧嘴,伸手去取那金盞,頓時幾雙手齊齊伸了出來。不過誰也沒有戰北野快,他一把接過,不容反對的道,「我先。」
不待孟扶搖來搶他閉著眼睛灌一口下肚,眾人都緊張的盯著,戰北野抹抹嘴,笑道,「還好,沒想像得那麼難喝。」
又等了一會,見他平安無事眾人才輪次閉眼喝了,隻在最後一個黑風騎兵那裏卡了殼,那青年皺著眉,道,「王爺,孟姑娘,這個我不能喝。」
孟扶搖要勸,那青年苦笑道,「小人從軍前是個酒鬼,整日沉迷酒鄉不事生產,全靠娘子賣針線過活,我那娘子是十裏八鄉的賢惠人,從來沒責怪我一句,那年冬下大雪,她出門賣針線,步行十裏路回來時,掉入了冰洞……可憐那時她還懷著一個月身孕……」他眼眶紅了,再也說不下去。
孟扶搖沉默下來,那青年仰首向天,吸吸鼻子,道,「小人當年在她墳前發誓,今生今世再不沾酒,違者天誅地滅……」
孟扶搖看著他,再次拉著元寶大人去牆角,問,「不喝這酒會不會死?
她打著主意,若是會死,她打昏這青年灌進去,不算他違誓就是。
元寶大人猶豫著,對孟扶搖這個問題有點含糊,這酒不喝好像不會死,但是……」它搖搖頭,半晌,又點點頭。
孟扶搖黑線,瞪著它,正猶豫著,忽聽身後一聲驚呼。
她霍然轉身,便見甬道盡頭,那扇主墓室的門突然開了。
一片未知的黑暗展現在他們麵前。
孟扶搖倒抽一口涼氣,道,「怎麼會突然開的?」
戰北野沉思的看著放回原位的酒杯,道,「酒杯之下有機簧,連接著主墓室的門,當酒喝盡,份量改變機簧彈開,墓室門才能打開。」
孟扶搖看著那酒杯,想這墓室的設計者,是個玩心理戰術的高手,從入口開始,處處都利用人性自我保護的心理,入口處的不祥童屍,墓道裏的驚影撞壁連環機關,到得此刻,隻要是能進到這裏的盜墓賊,都絕對不會喝這酒,那麼這最後一道門就永遠也不會打開。
而能進來的,敢喝這酒的,都應該是知道大鯀族墓葬秘密的核心人物,可謂安全性極高的設計。
當然,這人再神機妙算,也算不出這世上還有元寶大人這種彪悍的存在,並且會這麼湊巧的也進了這墓。
前方,墓室門開啟,戰北野攔下了所有想要前去探路的士兵,單人執劍,走在最前。
孟扶搖則堅持殿後,將紀羽和剩下的士兵驅趕到中間。
甬道很短,墓門卻甚為寬大,孟扶搖經過門時,特意看了一下,發現這門竟然沒有門軸,是整塊的條石,厚達一米,可以想見,便是現代的爆破技術,都未必能轟得開。
她一步跨進門去,突然眼前一黑。
隨即,前麵紀羽的背影,不見了。
無窮無盡濃厚如墨汁的黑暗滾滾而來,如一重一重的妖霧裹住了她,那些妖霧忽聚忽散,凝化成各色猙獰形狀,或是雙頭扁身的崖蛇,或是鐵螯鋼牙的巨蟻,或是遍生倒刺的毒籐,或是翅膀大如蒲扇的蝙蝠,或是曲身青瞳的女童屍……像是地獄之神放開了詛咒之門,將地底無數的冤魂放出,又或是天神攪亂這塵世的煙灰,將一天清明盡皆收去,換了這三千界妖物肆虐。
孟扶搖睜大眼,怒喝,「退開!」呼的迎著那霧劈出一掌,那些霧氣蕩了起來,這一路來遇見的毒物淡去,卻又立即換了淡淡的白色煙氣,濃如牛乳,煙氣裏,出現熟悉的人影。
潭水邊永恆扭頭定格的士兵、為了不臭著孟扶搖而被毒籐倒掛的屍體、沼澤中嚼舌自盡的王虎、遍體燃起熊熊火焰滾向蟻群的華子、墓道裏將孟扶搖推出自己永遠孤獨留下對付黑暗和絕望的三兒……那些一路上,在孟扶搖眼前死去的人們。
他們流著血,掉著肉,落著身上的各種器官,搖搖晃晃的向著孟扶搖走來,當先的是那個生生燒成骨架的少年華子,伸出一雙隻剩下白骨和焦肉的手,伸向孟扶搖。
他道,「底下好冷……我的衣服呢?」
孟扶搖喘息起來。
腦子中一陣陣的暈眩,一波波如浪般衝散理智和意識,卻有根心底的弦,一寸寸的死命扯緊,扯得心尖都在劇痛,她惶然瞪大眼,看那少年如此真實鮮明的站在她身前,燒得看不出五官的臉,居然隱約能辨出一個詭異輕蔑的笑容,他俯下煙光繚繞的臉,那般的近那般的真實,真實到孟扶搖能感覺到他肌膚裏散發出的焦臭和血腥氣味,那般洶湧而又無聲的逼了來。
他輕輕道,「孟扶搖,你當時準備救王爺時,已經看見我神情有異,你內心深處是不是也在等待我製住你?不然以你的武功,我憑什麼能製住你?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做士兵的,比你更應該犧牲?」
誅心之問。
孟扶搖從指尖剎那冷到了腳尖。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當時自己根本不想那般犧牲?是不是自己是在自私的等待被華子製住?
不不不不不不不!
孟扶搖低聲的嘶吼起來,她喘息的向後退,拚命揮手驅趕那些幻影,「不!沒有!不是這樣!我……我當時在脫衣服,脫衣服的人,因為心神波動,反應會遲鈍……不是你說的這樣!」
「華子」的手定在半空,虛虛的浮著,他似乎也沒想到孟扶搖在這種情況下也能保持清醒和辯解意識,他的臉在煙光後忽聚忽散,每次聚攏,孟扶搖都覺得眼前一暈,每次暈過,她的意識便要模糊一分。
就在她將要陷入黑暗的前一霎,忽然脖頸一痛,被一隻大板牙狠狠啃了一口。
一雙小小的爪子蹬上了她的肩,又開始啪啪啪煽她的耳光。
孟扶搖闐然一醒,一跳而起,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大罵,「妖物!竟敢幻化英烈!」
忽一下煙光散去,「華子」等人齊齊消失,人的唾液,本就有辟邪功用,何況一切陰邪魘物都畏懼浩然正氣,道漲,則魔消。
孟扶搖靠著牆壁喘息,想起先前那士兵莫名其妙的撞上牆壁,三兒在巨石那頭的掙紮和怒吼,是不是也是因為遇見了這東西?
利用人心深處的自我疑問的脆弱之處,控人心神,墮入永恆黑暗?
她掙紮著,拭了拭額頭冷汗,抱過元寶大人,蹭了蹭它順滑的毛,很賤的對它的幾耳光表示感謝。
此時乳白煙光散去,黑霧重來,四麵伸手不見五指,孟扶搖將元寶大人放好,試圖點燃火折子,然而那黑霧如同鐵一般沉沉的落下,火折子的光芒一片慘綠,除了照出她自己臉色鐵青外,照不出任何人和物,孟扶搖熄了火折子,慢慢的向前行去,一邊小心的行路,一邊低聲呼喚,「戰北野……紀羽……」
沒有回音。
孟扶搖伸手四處觸摸,四麵都空蕩蕩,她像是自從跨進了這座墓室門,就進入了一個異次元的空間,瞬間被和所有人隔離,獨自一人在一片未知裏尋覓
她的聲音,漸漸緊張起來,沒有人,沒有回音,戰北野呢?紀羽呢?黑風騎兵呢?人都到哪去了?
她喊:
「戰北野!戰北野!」
聲音幽幽的撞在黑霧中,再悠悠的蕩回來,滿室裏都是「戰北野戰北野戰北野」的回音。
孟扶搖的手,伸向前方仔細摸索著,突然指尖碰著了一個物體,微涼的、穿著絲錦衣物的、有一定高度的。
她驚喜,下意識呼喚,「戰北……」
==========
「諸敢發我丘者令絕毋戶後」譯文:挖我墳者斷子絕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