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欺男霸女
當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從那間瀰漫血腥氣味的鐵牢裏走出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金色的陽光無遮無擋的灑下來,孟扶搖仰起頭,用手擋住過於明媚的日光,那些溫暖的照射直直射入心底,她聽見僵硬的骨節復甦的聲音,她帶著希冀轉回頭來,希望看見長孫無極沐浴在陽光下的神情。
他那狠心的父親,想用最後一擊從此擊倒自己不敗的兒子,孟扶搖卻希望,長孫無極從此能放下背負獲得重生。
死去的人終將帶著那些罪孽深埋黃土,所有前塵都將化為野史中一縷苦澀的墨痕,活著的人還有更遠的路要走,她相信長孫無極是永遠的勝者,當他那偏狹的父親用自己的死意圖拉他永墮地獄時,勝負已定。
長孫無極感應到她的目光,微微笑了笑,握了握她的手。
他掌心的溫度已經恢復,是令孟扶搖安心的溫暖。
孟扶搖含著眼淚笑了笑,她眼神晶瑩流轉,像一方最為珍貴的寶石。
長孫無極看著她,然後眼光越過她的肩,更遠的投開去,投向前方佇立的女子。
那裏,一株早桃前,穩穩立著華衣貴艷的女子,依舊環珮璀璨珠光搖曳,球光後的眼神卻是不安而焦灼的,寬大的飛金繡鸞衣袖下,手指不能控製得絞扭在一起,洩露了她內心的緊張。
元皇後。
長孫無極看著她,隨即轉開眼,帶著孟扶搖走了過去,他一直走過元皇後身邊,然後,擦過她身側,完全忽略掉她張嘴欲言的神情。
元皇後怔怔看著兒子就那樣漠然而過,臉上神色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她的身子突然開始發抖,她扶住了身後的桃樹,指甲深深陷入樹身,掐出蒼綠的樹汁,宛如樹在流淚。
孟扶搖垂下眼睫,她心底和長孫無極一樣希望元皇後可以就此沉默,聰明的什麼都不問都不說,然後讓時間平復掉所有的傷痕。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是長孫無極,在他們走過十幾米後,元皇後終於嘶喊出聲。
「他——他怎麼樣了?」
長孫無極繼續前行,頭也不回,答,「薨。」
元皇後晃了晃,退後一步,撞得身後樹一陣搖晃,簌簌落了漫天的粉桃,落了她一頭一身。
她半斜著身子,就這麼任桃花落滿衣襟,這個一看就十分端整,任何時候都不肯失態的一國之母,此刻完全忘記了皇家尊貴儀態莊嚴,她空白著神情,任憑自己被淹沒在一片嬌艷的輕粉中。
長孫無極沒有回頭看自己的母後,他就那麼走了開去,直到身後突然爆發出一聲厲吼,「帶我去看!」
與此同時元皇後提起裙裾,跌跌撞撞向他們出來的那群房子衝去,長孫無極立即道,「攔下!」
宛如鬼魅突然自地底出現,樹叢後屋頂下,飛下幾個灰衣利落的人影,毫無表情也毫不猶豫的,攔下了元皇後。
元皇後厲喝,「爾等賤人,竟敢攔我!」
「皇後鳳體尊貴,不當親涉汙穢之所。」長孫無極淡淡道,「何況,德王尚未收殮,於禮不合。」
元皇後怔在那裏,清晨的風涼涼吹著她瞬間蒼白後又開始發紅的臉頰,半晌她突然冷冷一笑。
她斜視著長孫無極,淡淡道,「皇後,是嗎?」
緩緩抬手,元皇後脫下金釵,取去鳳冠,拔了玉簪,扯斷珠鏈,將那些皇後冠帶扔了一地,然後,輕輕邁步上去。
她綴著珍珠的鳳履,慢慢輾轉在那些象徵尊榮的首飾上,一一踩碎。
珍珠翠玉被踩碎的聲音細微而驚心動魄,聽得人心都緊了緊,長孫無極眉梢跳了跳,元皇後冷笑著,開始脫九鳳金繡的鳳袍。
隱衛無法再呆下去,對長孫無極躬一躬身,背過身去,元皇後眉毛也不抬,將鳳袍扔於腳下泥濘,身上隻剩下了一襲淺黃的單衣,她低頭看看自己腰上係的是代表皇族身份的鳳紋金絲帶,順手也解了。
最後她取下腰間的鳳佩,那精緻溫潤的美玉在她保養得細緻的掌心熠熠生光,她將玉放在掌心,對著長孫無極,平伸出去。
長孫無極的目光瞬間冷如霜雪,元皇後抬眉,對他挑釁一笑,掌心緩緩向下,一覆。
「啪!」
玉碎。
二十六年前的納妃之聘,代表無極國帝後之尊的無上鳳佩,此刻一往無回碎去。
遍地翠色晶瑩的碎玉,在芳草間濺開去,滾落如淚珠。
「我已經廢了我自己。」元皇後一聲聲冷笑,「現在,我去看我的故人,不再於禮不合了吧?不再礙著你們長孫家的事了吧?」
她一身淡黃單衣,黑髮披散,毫無綴飾的立於桃樹下,二十六年歲月不曾磨去她天生絕色姿容,她眉目宛然依舊如青春少艾的少女,此刻,今日尊榮國母已死,昔日靈俏少女重來,恍惚還是多年前,衣袂飄拂身姿靈動,走近彈琴皇帝和舞劍親王眼中的元家小女。
在二十六年前暮春開始,在二十六年後早春結束。
元皇後一聲長笑,「從此沒有元氏皇後,隻有元家清旖!」
衣裙一掀,脫掉綴著珍珠的鳳履,就那麼赤腳走在冰冷的地上,元皇後直直向前行去,她每行出一步,隱衛都不得不退後一步,卻又因為沒得長孫無極命令,不敢離開,那些沒有表情的臉上,漸漸浸出了汗珠。
長孫無極突然輕輕一歎。
他揮了揮手,隱衛如蒙大赦般退下,元皇後冷笑回過頭來,道,「如今你可——」
她突然倒了下去,倒在瞬間掠到她身側的長孫無極懷中。
長孫無極點了她的穴道。
沉默彎下身,親自抱起母親,長孫無極將她送回後院房內,坐在床邊,長久凝視著她眉間的不甘與戾氣,又回到桌邊寫了封信,吩咐一直在院外跪侯的江北道總督,「立即加派人馬,送皇後回宮,將信箋送交陛下親啟。」
孟扶搖一直看著他做這些,直到人去屋空,才上前來,輕輕握住他的手,道,「她總有一日會理解你……「
德王的屍體,如果被元皇後看見,那才是真正的殘忍。
這是長孫無極對母後唯一能做的保護方式。
誰敢說長孫無極不愛母親?誰敢這樣認為,孟扶搖就吐他一臉唾沫,一個連自己化名都下意識用母姓的人,他的心底,該為親生母親留下了怎樣的位置?而元皇後的自私和不懂得,又會對他造成怎樣的傷害?
「世間行事,逆風而為,如何能奢求那麼多的理解?」長孫無極自元皇後被送走後一直閉目不語,此時才睜開眼,微笑著撫了撫她的頭髮。
「扶搖,知音難求,有你理解便已足夠。」
德王畏罪自殺,薨於華州,沒多久中州便下了聖旨,隻虢奪了德王封號,收回爵位歸葬京郊,除了從逆眾人,德王親屬一概沒有連坐,聖旨之上,還提起昔日君臣相得往事,言語間頗為痛惜,孟扶搖想,那個居於無極深宮的病弱皇帝,對彼此之間糾纏了二十六年愛恨的這一結局,想必也是深痛於心的吧。
她不方便住在華州府衙,正好宗越在華州之郊有座莊園,是當地一個大戶被他治好病之後贈送的,孟扶搖便去蹭免費的房住,剛進門就聽說那家大戶的女兒暗戀宗越,整日往這兒跑,宗越不勝其擾,經常避了出去,孟扶搖雖然心情不好,聽得也笑了一陣。
聽宗越和長孫無極的口氣,方遺墨已經抵達華州,但是這人行蹤神秘,喜歡深潛紅塵之中,又擅長易容千變萬化,一時也摸不清他到底在哪裏,隻得慢慢尋訪,孟扶搖有次好奇,問了問宗越十強者的事,才知道十強者成名多年,已經不常在五洲大陸出現,這十個人按順序排,分別是「天機、聖靈、雷動、玉衡、大風、雲魂、月魄、霧隱、星輝、煙殺。」其中前五位,近三十年幾乎無人見過,星輝聖手方遺墨排第九,便已經是五洲大陸無人敢於侵犯的神。
孟扶搖彼時頗為神往,砸嘴道,「啥時我也弄個十強者之一玩玩,這樣吧,你、我、長孫無極、勉強加上戰北野那傢夥,再湊個雅蘭珠,咱們搞個五聖者吧?」
宗越當即答,「請別把我和你列在一起,我還想留點清名。」
這毒舌男無時不毒舌,自然被孟扶搖再次追殺,不過是一場玩笑也就罷了,誰也沒有想到,有時候誓言未必成真,玩笑卻很有可能被命運安排逐漸走向真實。
趁著這段時間,宗越又拚命給孟扶搖灌補藥,有的苦點也就罷了,有的居然會導致她拉肚子,最多的一次孟扶搖一夜去了七次茅廁,拉得欲仙欲死忍無可忍,第二天帶著元寶往宗越門口靜坐示威,表示如果再給她吃那勞什子巴豆,那就天天在宗越門上塗元寶的便溺。讓他知道什麼是世界真正最臭的東西。結果人家扶著門框淡淡一句,「毒能生毒,你體內有潛伏了十多年的暗毒,這麼長時間下來,早已在你體內生了一堆穢毒,你不想排幹淨?行,將來死得滿身疥瘡不要找我。」
孟扶搖遙想了一下滿身疥瘡般的自己,隻好拎起元寶灰溜溜打道回府。
就這還沒完,戰北野每日揍完鐵成,順便也會拎她去揍,先是她被揍,然後偶爾她揍他,最後各揍一半,經常兩人揍得鼻青臉腫各自癱在地上連根手指都動不了,然後元寶大人就會施施然踱來,考察兩人臉上傷痕多寡,如果戰北野傷多些,它就賞孟扶搖一顆他舔過的鬆子,如果孟扶搖傷多些,它就對著戰王爺放個屁。
它還做了個本子,本子上記載著兩人對揍的勝負記錄,它每天在開揍之前會自己買一下輸贏,當然都買孟扶搖贏,賞金是一顆果子,如果孟扶搖贏了,這果子自然立刻下肚,如果孟扶搖輸了——這果子還是會下肚,因為元寶大人會悲憤撞牆,撞完後需要食物來撫慰它「受傷的脆弱的心靈。」
孟扶搖有時會翻翻那個很抽像的本子,對著元寶大人詭異的記載十分膜拜,明明自己一開始十次贏不了一次,這隻耗子怎麼就記載成對半贏麵呢?明明後來自己十次中能贏一半,這隻耗子的記錄就成全勝呢?
長孫無極其間回了中州一趟,將德王後續事由處理了一下,元皇後廢了自己,不過那對父子沒打算廢她,她仍舊是無極皇朝高貴無上的皇後,不過孟扶搖聽說,元皇後因鳳體欠佳,已經在宮中另辟庵堂,自己振了進去,從此不見任何人了。
她是要在青燈古佛的歲月中將昔人永久懷念,還是另有想法,已經沒有人能真正明白,那些埋葬在時光深處的一語動情陰錯陽差,那些無聲逝去的劍凝清光嬌顏如花,從此寫在單調的木魚聲裏,聲聲斷腸。
對於她,孟扶搖覺得這幾乎是個注定的結局,甚至還是最好的那個,她始終覺得德王和元皇後是一對性格偏執而自私的父母,當年他們對長孫無極這樣一個唯一的親子,一定是很愛的,隨著時間推移,隨著長孫無極政治才華展露,這對喜悅父母也一定一廂情願的勾畫過親子相助奪位的美妙未來,然而當他們發現這個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計劃,根本沒有打算成全他們,甚至還在處處掣肘,相助「外人」對付親生父母,使他們不得團圓時,那愛,就漸漸成了恨。
那樣的恨,使德王鋌而走險走上反叛之路,使元皇後心懷怨意對親子日漸冷漠,使德王反叛事敗之後,自認為絕然無倖,便以死控訴「無情無義不認生父」的孽子。
他卻不知道,長孫無極如果真的不認他,這世上早就沒了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