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總督上前,手伸進燈帽之中一提,西牆轟隆隆提起,總督躬著身一讓,卻不敢再前進一步,站在那道深深的階梯下麵,滿麵大汗的躬下身去。

無意中撞見皇室機密,總督隻覺得大事不妙,看著孟扶搖傻兮兮的一路跟著,那眼神就像看隻即將邁入屠宰場的呆頭鵝。

呆頭鵝自己毫無自覺,跟著長孫無極一路沿著鐵階梯下去,還好客氣的問總督,「您不帶路麼?」

總督抹一把汗,暗罵哪裏來的二百五,連連道,「下官在此為殿下守門……」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擺了擺手,暗門隆隆閉合,更重的鐵銹氣味逼來,隱約還有些更為森涼刺鼻的味道,那味道孟扶搖熟悉得很,她怔了怔,掌心一涼。

階梯一路向下,兩人快捷的步子踏在鐵梯上嗒嗒直響,悠悠遠遠的傳開去,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聲息,這裏死寂、森冷、黑暗,空曠,像生命的永恆眠床,像埋葬了無數死人的陵墓。

長孫無極突然在最下方的階梯前停住了腳步,他停得極其突然,孟扶搖低著頭想心事,險些撞上了他的後背,一抬頭,倒抽了一口冷氣。

血。

滿眼的血。

那些淋漓的鮮血,緩慢的從鐵柵欄中間流出來,粘膩而濃稠的蠕動著,像是一條條赤練蛇,無聲的,□人的,在地麵上緩緩遊動。

正對著階梯的鐵牆上,也被大幅大幅的鮮血塗滿,那血跡呈噴射狀灑上,在鐵牆上綻開大朵大朵的血花,血花之中,幾個筆意淩厲的大字,張牙舞爪的寫在正中,觸目驚心。

「以我之命,鑄爾之罪!」

那幾個字寫得充滿恨意,筆筆都粗如手指,那些蘊滿了鮮血的筆劃末端,承載不住那般的惡毒和仇恨般,盈滿的鮮血先是墜出一個彎曲的弧度,隨即細細滑落,每一道筆畫,都拖曳出無數條細血線,交織縱橫成血色之網,似要網住某些來自地獄深處的詛咒。

德王就端坐在這幾個字下。

他盤膝,睜目,張著嘴,嘴裏的舌頭已經沒有了,一些已經流得差不多的鮮血,從他嘴裏緩緩的滴出來。

他坐在正對著階梯末端的方向,換句話說,任何下到這鐵牢的人,都會第一眼看見那恐怖張開的血口。

這般視野的猛烈衝擊,有多少人可以承受?

而那幾個字……孟扶搖握緊手掌,緩緩轉頭看長孫無極,他立在最後一層階梯上,始終沒有走下那最後一步,他站得筆直,衣袖卻在無風自動,一點森森的寒意從他身側散發出來,比那鐵銹更沉,比那血腥更重。

孟扶搖走下一步,立在他身後,她總覺得這一刻長孫無極的背影看起來如此衰弱,是她認識他以來最為衰弱的時刻,這一室的血氣似已侵入了他的肌骨,以至於他寒到了心底,凍結了血液。

有人用最慘烈的死法作為報復,對著那個他始終無力掌控的人,砍下此生最後也最為有力的一擊。

這一刻似乎很短,這一刻似乎很長。

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血色的沉默裏,終於聽見長孫無極一聲悠悠歎息。

「你好狠……」

孟扶搖心提了提,長孫無極語氣裏的蒼涼像是一雙無力的手,突然攥住了她的呼吸。

隨即又聽他低低道:

「爹。」

滿天的雷,突然都劈到了孟扶搖的頭頂。

炸得她神魂飛散四分五裂。

「鏗」的一聲,孟扶搖撞在了鐵梯上,她卻已經不知道痛,一反手緊緊捏住了鐵欄杆,那些粗糙而冰涼的鐵粒摩擦著她的手,她在那樣的疼痛裏恍然驚覺原來這真的不是夢。

德王是長孫無極的親生父親!

就在剛才,元皇後喊出的「他是——」孟扶搖以為要說的是,「他是我的愛人。」卻未曾想到,這個破折號之後的空白,竟然是這樣一個驚天的秘密。

她眼前金星亂冒,很多混亂的念頭在腦海中橫衝直插……德王的瘋妃……她辱罵長孫無極得位不正……長孫無極對德王的忍耐和試探……長孫無極說:我從未想過他真的會下手殺我……他說那句話的時候語氣中的苦澀……還有那「以我之命,鑄爾之罪!」

鑄爾逼死親父之罪!

這是怎樣的父子,這是怎樣的父母!

孟扶搖打著寒顫,牙齒上下交擊格格直響,她不是畏懼,隻是覺得冷,為這糾結著皇族隱私不倫散發著血腥氣息的身世之謎和最終的結局而感到寒冷,為名動天下美玉般光滑無瑕的長孫無極卻始終在無人知道的背後背負著這樣一段難以啟齒的疼痛而感到寒冷,她這般的冷,卻對著一直沒有回頭的長孫無極張開了雙臂。

她從身後抱住了長孫無極,就像那夜潛進她房中的長孫無極抱住她一般,她將臉緊緊貼在長孫無極冰冷的後背,動作輕柔,就像那日長孫無極將下巴擱在她的肩頭。

那夜春風如許,花香淡淡,他們並枕臥在床上看春光在這美好的夜中緩緩曳著裙幅走過;這夜血腥沖天,戾氣環繞,他們立在鐵銹深重的階梯上,看著對麵一個人慘烈的屍體,大張著嘴以死控訴。

長孫無極默然而立,寬大衣袖長長垂落,他素來漫然卻挺直的背影,此刻看來卻軟弱無力,他雖然立著,卻像一陣風便可以捲去,捲入冰冷樓台,從此永遠尋不著命運的救贖。

他站著,不知道站了多久,月光淺淺的照過來,他鬢邊一絲逸出的髮,色澤漸漸淺淡,由黑而灰而白,最後化成了月光的同色。

剎那,白髮。

孟扶搖震驚的看著那根白髮淒然飛舞,那細細的髮絲,像一根鐵鞭,狠狠抽在了她的心上。

她的眼淚,不知什麼時候已斷線般滴落,她這一刻覺得自己如此無用,不能擁有命運的翻雲覆雨手,抹去人生裏最慘烈的那一幕。

她隻能抱緊長孫無極,抱緊他在不斷細微顫抖的後背。

她道,「無極……你說話,你說話啊……」

她道,「不是你的罪,不是你的罪……」

她一遍遍的重複,眼淚緩緩浸濕了長孫無極淡紫的長衣,那一片衣襟漸漸色澤深濃,遠看來也如血。

長孫無極終於動了動。

他緩緩轉身,將孟扶搖輕輕抱在懷裏,他指尖的冰冷透過孟扶搖幾層衣物直達她心底,孟扶搖抬頭看他一瞬間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聽他淡淡道,「扶搖……是否我們都生來帶罪……」

「不!」孟扶搖搖頭,「這是欲加之罪,是別人錯誤的選擇,與你何幹?長孫無極,你一生智慧天縱,你應該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不能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你自己。」

她突然放開長孫無極,大步走到牢門前,拔出「弒天」用力一劈,鎖鏈嘩啦啦散開,孟扶搖推門進去,行至德王麵前,雙膝一跪,砰砰砰磕了三個頭,道,「死者為大,無論生前有如何的恩怨,這都是我該當拜你的,另外,這也是我提前為驚擾你的遺體道歉,有件事,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必須做。」

她站起身,上前,抬手合起了德王大張的嘴。

「無論誰有什麼錯,這都不應該是一個父親懲罰兒子的方式。」她神情堅決的伸手,合上了德王大睜的眼睛,將他的身體輕輕放倒,順手毫不猶豫的將牆壁上的血字給擦了。

四周沒有布,她用自己的衣袖一點點拭幹那血跡。

擦完她回轉身,看見長孫無極不知何時已經下了階梯,趺坐在地,默默看著她做這一切,他神情一直都非常安靜,安靜得像從鐵牢頂上一線極窄的窗口灑下的那點月光,清而涼,鍍在那深黑的地麵上,像一卷不可揭去的無字碑帖。

那些隨死亡淡去的恩怨愛恨是非功過,正如無字碑帖,唯有用空白去評說,剎那間一夜心事蹉跎,獨留這夜未央天,琉璃火。

牆壁上的血字可以抹去,那些留在心上的印痕,卻又要如何解脫?

孟扶搖緩緩走過去,從懷中摸出火折子,點亮嵌壁銅燈,隨即也坐了下來,坐在一地血跡中,坐在長孫無極麵前。

銅燈燈光幽暗閃爍飄搖,點點昏黃光影,在空寂的室內穿梭,將那些過去久已沉澱的往事和不可挽回的現今,密密交織。

「很久以前,有位皇帝,在一次平叛戰爭中身受重傷,是他身邊的一個大將背負著他躲藏在山洞中,並最終在最危險的時候代他而死,這位大將本身也是遠支皇族一脈,和皇帝同姓,那位皇帝脫險後,對著滿朝文武發誓,終其皇族一脈,永不可負將軍後代,並收養了將軍的孤兒,視為親子。」

「自此那位孤兒一脈,代代封王,並守護著皇族一脈,親如一家,大約在三代過後,這一代的皇帝,生來先天不足,體弱多病,這一代的王爺,驍勇善戰,忠心為國,被皇帝倚為左膀右臂,兩人青年時,經常結伴而行,私服出遊。」

「那一年暮春,兩人踏春去京郊一座山,皇帝來了興致,在半山亭中撫琴一曲,王爺湊興舞劍,各在酣暢處,卻被一個路過的女子打斷,那女子說話靈動犀利,將兩人的琴藝和劍術都狠狠譏刺了一通,兩人怏怏而歸,心裏不知怎的都不曾忘記那女子。」

燈火朦朧,映著長孫無極平靜容顏,他眼神渺遠,似乎透過此刻淒冷一幕,看見了很多年前,暮春山花落,清風流影長,清秀的男子亭中撫琴,勇烈的少年樹下舞劍,一地落花漫天繚繞中淡黃衣衫的少女俏生生走來,一番靈鶯般的言語,從此攪動了這世間情孽,攪動了一個皇族的沉浮,攪動了無數人的命運,並在很多很多年後,仍舊在戕害無辜。

孟扶搖無聲的伸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長孫無極淡淡的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大約又過了陣日子,皇帝忙於國事,漸漸也就將那女子忘了,某日王爺卻興沖沖進宮,告訴皇帝找到了那女子,並說要娶她,皇帝聽說那女子出身望族,也頗心動,卻不想仗恃帝王之尊奪兄弟所愛,便命貼身太監去那女子府中,送上一幀名畫,那是出自前朝國手的雪中舞劍圖,皇帝想的是女子既然會武,想必會喜歡這畫,並要太監不許洩露自己身份,隻說某日踏青之遇,蒙小姐一番教誨,從此念念不忘,鬥膽獻畫,求小姐垂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