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黑眸男子重重一腳踩下來,他聽見胸膛處噗嗤一聲,不知什麼炸了,隨即最後聽見那人沉而硬的語聲。

「本王殺宗先生你,一定幹脆利落,好比殺豬。」

……

糧庫副官聽見了那聲炸裂聲響,這人倒精明,頭也不抬向外就奔,冷不防麵前多了一襲雪色衣角。

然後他看見自己的手突然就青了,青得像這午夜詭異高掛的月色,隨即全身也僵了,然後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宗先生殺人果然大家風範,個個都和你一樣,形如殭屍。」

「客氣,」副官最後的模糊的眼角裏是雪色飄動的衣角,聽見語聲淡淡如午夜的風。

「總比王爺氣質如熊要來得優雅些。」

最後一個小廝,聞見了滿室的血氣,聽見那些人談笑風生,似乎還在一邊鬥嘴,轉眼便殺了三人,張嘴要叫,頭頂突然掛下一個花裏胡哨的人影。

那人和他擦身而過,肘間一道雪色的弧,弧光如電掠過,拉開了他的咽喉,一邊拉一邊咕噥,「再多殺一個,我得看著他們這對姦夫淫婦。」

聲音又脆又快又亮,像個玉做的撥浪鼓兒。

……

一室四具屍體,旁邊站著四個麵麵相覷的人。

孟扶搖滿臉黑線,將戰北野宗越雅蘭珠都掃視了一圈,抱頭申吟,「……拜託,我是要潛伏不是要旅遊,這麼多人,會露餡的。」

「我批準你來就不錯了。」戰北野瞪她,「你傷還沒好!我不看著怎麼行?」

宗越淡淡道,「我是大夫,理應跟著我的病人。」

雅蘭珠小辮子一甩,「我得看著你們這對姦夫淫婦。」

孟扶搖無語,臉上的表情一片哀嚎,宗越已經拉上了窗戶,將四人屍體化掉,著手做人皮麵具。

眼下四個人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一個都不肯走,雅蘭珠甚至特意偷偷跟過來多殺了一個,隻好按身材做了分配,唐儉本就是瘦小的男子,孟扶搖和雅蘭珠搶著要扮演,為此大打出手,最後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來了一句,「老娘被人逼著自刎,你還不給老娘自己報仇?」戰北野一聽見立即心疼了,把雅蘭珠拎到了一邊,她隻好委委屈屈做了小廝。

而在餘下的副官和小廝的名額之中,戰北野和宗越險些又打起來,宗越稱,「該小廝兩眉倒八,眉眼狹窄,屬強取豪奪之輩,和王爺風采,十分相近。」

戰北野冷笑答,「本王倒覺得該小廝氣質猥瑣,賊眉鼠眼,和宗先生風範,也相得益彰。」

最後孟扶搖大怒,跳上桌子一指,「拜託,戰大王爺,你看清楚,那個小廝比較壯實,腰比宗越粗!」

戰王爺隻好去做小廝,改裝的過程中他目光陰鬱,喃喃自語,雅蘭珠湊近了聽,聽見他陰毒地道,「腰細的男人,不舉!」

於是雅蘭珠很純潔的去問宗越,「他說你不舉,喂,什麼叫不舉?」

……

孟扶搖滿臉黑線……悲哀的預見到之後黑暗的未來。

四個人改裝完畢,站在屋當中各自一看,孟扶搖版的運糧官唐儉,宗越版的昏官,戰北野和雅蘭珠版的小廝,全套偽裝。

說來也是湊巧,前任糧庫糧官是無極朝廷任命的,德王自然要換自己人,而這位運糧官唐儉是德王一個姻親的遠房親戚,最是會投機不過,從中州投奔到此,剛剛調來沒幾天,最熟悉他的人就是他帶來的副官和兩個隨身僕人,如今主僕四個齊齊被殺,全套掉包,便不怕被這糧庫上下察覺。

不管怎麼混亂,四人龐大版潛伏終於上演,孟扶搖蹲在地上十分哀愁,哎,看過做奸細的,沒看過帶著醫生朋友以及朋友的追求者一起做奸細的……

「把這批華州過來的糧草趕緊運過去,天黑之前要到。」孟扶搖穿著運糧官的官袍,站在台階上叉著手吆喝。

她假冒了這個運糧官已經有好幾天,那些糧庫兵丁不熟悉主官,沒露出什麼破綻,孟扶搖當得得心應手,就等著德王有什麼動作,好下手陰他。

她自己那個姚城城主的去向,如今寫在辭呈上遞上了德王的案頭——孟城主經此大劫,心灰意冷,掛冠求去,已經不做這個姚城城主,請德王另選賢能。

而戰北野的黑風騎也化整為零,消失在南疆莽莽大山內。

德王最近忙得很,也分不出太多精力理會這個掛冠的城主,他要起兵,還要截殺長孫無極,雖然可惜孟扶搖跑了,卻也鞭長莫及。

今天的日頭不太好,陰沉欲雨,氣壓很低,被宗越勒令穿厚點以保養傷體的孟扶搖,指揮送了一批軍糧後滿身大汗,正要去休息,卻聽見有快馬飛馳而來,抬頭一看,卻是睢水大營的一個傳令兵,他人在馬上,不停的揮鞭,老遠的就喊,「快,快,武陵糧庫還有多少存糧?先裝車,趕緊送上去!大軍要開拔了!」

孟扶搖怔了怔,抬眼問,「不是剛剛送過去一批,沒聽說大軍要開撥啊,要打兩戎了麼?」

那人急急道,「不,是消息剛剛傳來,萬州光王謀逆,太子在萬州遇難,德王殿下起兵勤王,已經派大將楊密先期趕往萬州……」

後麵的話,孟扶搖什麼都沒聽見。

四周突然靜了下來,靜得聲息全無悄然若死,所有的動作都慢了下來,隻看見對麵一張嘴一張一合,看見一滴滴的汗珠子灑下,看見駿馬來了又去撕破她原本平靜的視野,看見運糧車軋軋的軋過她的意識……所有的景物慢慢虛化,唯有兩個字不斷轟鳴。

遇難遇難遇難遇難……

孟扶搖站在那裏,手中抓著的糧庫鑰匙從僵木的掌心掉下,眼見便要清脆而驚心的落在地上,忽然有人上前一步,手肘一拐抬起了她的手,正好將鑰匙接住,隨即那人道,「是,謹遵王爺均令,來人,再開庫——」

最後幾個字拖得悠長,生生將孟扶搖驚醒,孟扶搖抬起眼,正迎上宗越看過來的眼眸。

那眼神清亮寧定,帶幾分與生俱來的光明潔淨,那樣的目光靜靜罩下來,孟扶搖亂成一團的心突然便靜了靜,好像一簇恐懼的妖火被浸入了深水,獲得了短暫的解脫。

身後有人扳過她的肩,另一個渾厚的聲音笑道,「大人,你累著了,後麵歇會去。」半攙著她向後走,步伐穩定而平靜,卻是戰北野。

孟扶搖感激的捏了捏他掌心,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回轉身,轉身時已經換了一臉笑容,抹了抹額頭的汗,道,「小哥你看這天氣,要下雨不下雨的實在不舒爽,我這就安排人給開庫,對了,太子不是聽說在東線對高羅作戰麼,怎麼……遇難了?」

「這個我隻隱約聽見個大概,」年青的傳令兵並不知道德王起事的內情,滿心哀悼著自己愛戴的太子,「我聽說是萬州光王虛報軍情,騙得太子駕臨萬州,然後在太子經過萬州虎牙山一線天險虎牙溝時,以千斤炸藥炸毀絕崖,虎牙溝那地方,隻容一馬獨行,山崖一毀,太子……薨。」

他垂目說完,又急急轉身離開,孟扶搖看著這個帶來噩耗的身影在地平線上逐漸消失,心底的希望,也如那越來越小的影子般,漸漸消弭。

有地點,有人物,路線也對,說得又這麼清晰肯定……剛才那一霎心中堅決不肯信,此刻卻陰陰的逼上來,逼得她不得不去害怕,孟扶搖緩緩攥緊掌心,掌心裏濕濕冷冷,一手的汗。

不會不會不會不會……長孫無極何等樣人,全世界被他整死他也不會死,他怎麼可能這麼輕易死去?

為什麼不會?另一個聲音在她心底叫囂——他萬裏驅馳,他心急如焚,他護衛帶得極少,而從時間來計算,他此刻能到萬州,說明是在日夜趕路,著急、焦慮、缺少人手日夜兼行,他沒有時間去提前探路去步步關防,而一線絕崖上早已埋伏多日的千斤炸藥,為什麼不能是致他死命的殺手鑭?他再強大再聰慧再運籌帷幄,終究是肉體凡胎,不是金剛不化!

孟扶搖站在那裏,任兩股心思把自己絞成麻花,絞成疼痛的兩半,有些什麼東西在被一分分一寸寸的扭碎,她抖著手無能撿拾。

天邊忽有電光如蛇一閃,隨即轟隆一聲炸響,一道驚雷氣勢驚人的劈下來,滿天陰霾都被劈裂成烏黑的絮,被乍起的一陣狂風追逐得漫天亂跑,那些黑色和烏青色的雲之間,有森冷的雨,辟裏啪啦的砸下來。

雨點子碩大如珠,連綿成旗,打得人生痛,瞬間便下成瓢潑大雨,孟扶搖站在雨中沒有躲避,心底模模糊糊的想,傳說中命定天子上應天象,出生隕落必有異常,如今這正月打雷,會不會,會不會……

大雨瞬間將她澆個渾身透濕,孟扶搖仰起頭,雨珠砸得她眼睛痛得要命,可是這點痛好像也不叫痛,事實上她覺得她哪兒都不痛,就是有點麻木。

她渾身精濕的仰首立在雨中,濕漉漉的黑髮粘粘的貼在額頭上,雨水在她臉上流成小溪。

廊簷下黑衣男子欲待衝過來,卻被沉默的白衣男子攔住,兩人對視一眼,難得的取得了默契,各自遙立簷下,默然不去打擾孟扶搖此刻的心亂如麻。

很久很久以後,孟扶搖突然豎起手指,狠狠指天。

張嘴大罵:

「操!你!媽!」

一聲大吼驚得四周冒雨運糧的士卒齊齊一跳,都愕然轉首看他們的運糧官,孟扶搖卻已經回過頭來,抹抹臉上的雨水,對士兵們齜牙咧嘴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