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一夜「春光」

戰北野扛著孟扶搖下山來的時候,受到了姚城百姓的夾道歡迎。

城門早早大開著,等候的姚城百姓從門內一直排到門外數裏,戰北野帶著麾下騎兵遠遠馳來的時候,姚城百姓有輕微的騷動——畢竟在無極國土上看見異國軍隊,心理上習慣性不安,然而當他們看見抱在戰北野懷裏的孟扶搖的時候,立刻安靜了下來。

那是他們的孟城主,一個十八歲的纖細女子,在姚城風雨危急的關頭,以男兒也不能有的膽識和智慧,孤身忍辱,獨闖敵營,殺掉了幾乎所有的戎軍將領,卻在自己的城下,險些被自己的子民逼死。

此等風骨,男兒不及,此等冤屈,無顏以對。

戰北野放慢了馬,從人群中穿過,姚城漢民百姓沉默注視著戰北野懷裏瘦了一大圈的孟扶搖,看著她紅得不正常的臉頰,幾天之內便高高突起的顴骨,露出衣袖的細瘦手腕上傷痕纍纍,有人漸漸紅了眼眶,有人開始低聲嗚咽。

一個青年忽然噗通跪了下去,他是那日一石頭打破鐵成腦袋的青年,也是當日孟扶搖出城時,扔泥巴扔石頭扔得最起勁的青年。

他沉默垂頭跪在咯人的沙地上,任正月裏帶了春意的風吹亂他的髮擋住了眼,風裏似乎還盤旋著些微的血腥氣息,那是前幾天大戰留下的最後的痕跡。

那些侵略的生命,掠過無痕,可是某些留存在心上的印記,永難消除。

更多的人隨著跪下去,將自己的身子矮在了姚城的少女城主麵前,他們的心底被自責和歉疚漲滿,聲音堵在咽喉裏,說不出任何解釋或道歉的話,能做的,隻有屈下尊嚴的膝。

在正義和良知的光輝麵前,所有的自尊都不堪一擊。

戰北野很驕傲的抱著孟扶搖緩緩前行,自己覺得選中這樣一個女人實在很有眼光很有麵子。

前方,城門口跪著姚城守軍,這些甲冑在身連天子也可以不跪的士兵,為那日射下的一箭,為那日緊閉的城門,跪在塵埃。

戰北野不理會百姓,卻在這些士兵麵前停住了馬,他低頭看了看孟扶搖,她眼睫微微顫動,明顯是清醒著,隻是一直不願睜開眼罷了,感覺到戰北野的目光,她抬起眼,搖了搖頭。

目光相碰,戰北野一笑,想這個女子,果然和他想得一樣。

「你們起來吧。」戰北野注視著那些滿麵羞愧的青年,「孟城主不怪你們,你們沒有做錯,作為姚城守軍,沒有隨著城主棄城投降,而選擇保護百姓堅持守城到底,從責任上說,你們盡到了你們能盡的職責,擁有你們這樣的士兵,是每一個城主的福氣。」

孟扶搖翻翻白眼,想著自己的福氣確實是好,還有戰王爺,看起來萬事不在乎,煽動和收買人心的本領倒是一流的。

果然,那些流血不流淚的青年士兵開始低低啜泣,砰砰砰的在沙地上磕頭,低沉而誠摯的誓言在風中不斷迴盪,「願為城主效死!」

「願為城主效死!」城裏城外,更多的人隨之低喝,漸漸彙成一片激盪的潮流,捲過這南接之城帶著血氣的風。

戰北野滿意的環顧四周,頻頻點頭,孟扶搖忍無可忍,狠狠掐了一把戰北野——求求你不要再煽了,看著一群大男人對自己哭很舒服麼?

可惜戰北野的肌肉鐵似的,掐他一把他好像連感覺都沒有,還低頭厚顏無恥的對孟扶搖笑,悄悄道,「你怎麼感謝我?這可是收買人心的最好機會,以後這姚城,就實實在在是你的了。」

我稀罕麼?孟扶搖掉轉頭去,這個城主當得太虧本了。

戰北野馳進姚城,縣衙前也全是人,最前麵的是鐵成,拄個拐棍滿麵喜色的等著,他算是姚城中唯一可以毫無愧色的迎接孟扶搖的人,所以這小子精神百倍,瘸個腿也眉飛色舞。

戰北野抱著孟扶搖進門的時候,斜睨了他一眼,道,「小子筋骨不錯,就是水準太差了點,這麼差怎麼當護衛?從現在開始,每天來和我打一個時辰的架。」

鐵成嚇了一跳,他可是看見戰北野那殺掉老哈的驚天一箭的,和這樣的殺神打架不是找死,鐵小子苦著臉,想著那些得罪孟扶搖的還沒受懲罰,自己這個唯一擁護者倒先倒黴,哎,沒天理。

孟扶搖瞟他一眼,這傻小子有傻福,先後得到長孫無極和戰北野的青睞,將來隻怕是個限量版高手,哎,羨慕。

她又忘記了,限量版高手的製造,還不是為了她。

孟扶搖回到自己的房間時,受到了元寶大人的「熱烈歡迎」。

元寶大人撲向包得跟個粽子似的孟扶搖,捧著她的臉左看右看,不住搖頭,嘖嘖有聲。

「吱吱!」

孟扶搖憤怒,「挪開你的爪子!你爪子上什麼東西!」

元寶大人縮回爪子,將那塊糖舔幹淨,又偏頭看看孟扶搖。越看越眉花眼笑,隨即蹬蹬蹬搬過一隻鏡子來,對著孟扶搖的臉,自己往旁邊一站。

孟扶搖看著鏡子裏鬼似的自己,再看看搔首弄姿的元寶大人,若有所悟,「你在說我變醜了?沒你美了?沒你有競爭力了?」

「吱吱!」

元寶大人樂得見牙不見眼,孟扶搖陰惻惻盯著它道,「提醒你一句……我再醜,我也是人。」

耗子又去牆角畫圈圈了,孟扶搖舒服的躺了下來,哎,自己的床就是爽。

戰北野雙手抱胸,盯著她,道,「舒服了?軟和了?你這強丫頭,好房好床的不睡,偏要拖著我們陪你餐風露宿,不揍你一頓,你就是不開竅。」

孟扶搖瞟一眼死要麵子的戰王爺,懶洋洋道,「嗯,戰王爺揍得我好痛哦,對了,靴子香不香?眼圈還腫不?」

戰北野怔一怔,怒氣騰騰的便上來了,「你都知道?」

孟扶搖撇撇嘴,不理他,她敢不知道麼?雖說戰王爺人品好像沒那麼差,但是她和男子單獨山間露宿,不防備著點怎麼成?

小戰同學可是發誓過要娶她的,這人看樣子就不會拿終身開玩笑,如果他真的認為她反正遲早是他「王妃」,先上車後補票怎麼辦?

孟扶搖趕蚊子似的對戰北野揮手,「除了這間房子,閣下可隨意在縣衙中尋找睡覺的地方,好走,不送。」

「我就睡這間。」戰王爺坦然答,不待孟扶搖開罵就往外走,「大夫快來了,叫他給你好生調養,我還有事要辦。」

他能有什麼火燒屁股的事,這麼急著出去,孟扶搖好奇,可是精神實在太差,喝了點姚迅送上的參湯後,很快墮入了夢鄉。

孟扶搖醒來時,天邊已經燒起了晚霞,艷光四射,她睡得太久,一時有點恍惚自己身在何處,好像剛才還在戎人軍營裏遍身浴血的大開殺戒,隨即又覺得山洞裏的山石咯著自己,伸手想摸出石頭,卻抽出一根人的腿骨。

她摸出床頭的汗巾,拭去額頭的虛汗,擁著被坐起來,在一室夕陽昏黃的光影裏,沉沉的想著剛才夢裏的一個片段。

夢裏是元昭詡,哦不,是長孫無極,不贊同的看著她,道,「我留了信要你離開,你不聽話。」

夢裏自己振振有詞,「你既然叫我離開,姚城一定有問題,危難之際我怎可棄城先逃?」

夢裏長孫無極在歎息,隨即輕輕的靠過來……

打住!孟扶搖麵紅耳赤的將被子往臉上一蒙,靠,想什麼呢,幸虧那個夢斷了。

被子罩下來,營造了一個黑暗而安靜的空間,被褥的鬆香氣息淡淡,孟扶搖嗅著那樣的氣息,心思漸漸沉靜下來。

長孫無極為什麼要她離開?以他的智慧和手段,不可能看不出德王在這次對戎戰爭中的貓膩,那麼,姚城是他的棄子?

不,孟扶搖立即否決了這個想法,姚城如果真的是他的棄子,長孫無極一定是綁也要把自己綁走,應該說,姚城是長孫無極不能確定的一個危險地。

因為如果南北戎和德王真的有勾結,雙方做了利益劃分,會被劃出去給戎族的,根本不應該是可以俯窺內陸的姚城,那等於是把自己的門戶交給了戎族,德王如果腦筋沒壞掉,是絕不會這樣做的。

所以長孫無極沒有一力拽著孟扶搖離開,但就算這樣,他也給孟扶搖留了信,很小心的留下暗衛,又順手給戰北野透露了點「扶搖現在在兵家之地」的消息,使戰王爺很自覺的帶來了黑風騎給他借用,算準有黑風騎在,就算姚城被算計,也絕吃不了虧。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德王居然把姚城讓了出去,好武成癡的戰北野居然在路途上遇見十強者,平常在五洲大陸最為出沒無定,擅長迷陣的「霧隱」竟然突然出現在無極國,三個巧合造就姚城喋血的結果,隻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要她受這一場劫難。

隻是……孟扶搖沉思著,長孫無極想必對德王早已心中有數了吧?他是要釣德王的餌呢,也正因為如此,他沒有打草驚蛇的在南境佈置任何監視德王的暗中的武裝力量,存心要讓德王……造反!

想到這裏,孟扶搖渾身的汗毛都要豎了起來,這個敢於拿自己的國土和天下來博弈的牛逼男人!

隻是,為什麼不在京城內滅掉德王,卻放虎出京,還順手給了他二十萬軍來鬧事,這其中的深意,孟扶搖覺得自己的小白腦袋開始不夠用了,想了想,幹脆拉下被子——哎,等戰北野回來找他問下好啦,這些政治人物,一定懂的。

被子一拉下,就聽見了哭聲。

哭聲幽幽咽咽,在這不算高大的縣衙院牆外飄蕩,黃昏將盡,暮色四合,這個無星無月的夜晚裏這一縷悲切的哭聲,聽得人心底發□。

孟扶搖皺著眉頭,一把掀開被子,蹲在床上大罵,「鬧鬼啊?姑娘我最不怕的就是鬼!靠!有種過來我麵前哭!」

哭聲立止,卻有人快步過來,姚迅的蒼白長臉兒扒著院牆一晃,幸災樂禍的進來笑道,「是胡桑在哭呢。」

「嗯?」孟扶搖已經知道胡桑幹的好事,還沒想好怎麼整治她,她倒先哭上了?

「戰王爺真帥啊……」姚迅陶醉,「孟姑娘你知道不,胡桑都哭了三天了……」

姚迅說得眉飛色舞,孟扶搖聽得目瞪口呆。

從三天前戰北野知道城門被拒事件的始末開始,小心眼的戰王爺憤怒之後便盯上了胡桑姑娘,愚昧的百姓沒什麼好計較的,災難麵前不能指望他們保持哲人般的冷靜和清醒,畢竟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但是用心狠毒的胡桑可不能放過,他命令黑風騎第一時間集體改裝做混混,堵在了所有可以逃往城外的路口,想舉家逃走的胡桑,無論選擇哪條路,都能崩潰的發現前方有「混混」要買路費,偏偏那買路費又十分離譜——不要錢,隻要胡桑姑娘跳個裸舞就成,無奈之下,胡桑一家隻好乖乖回家等著挨宰,混混們又輪流去胡桑家裏「買武器」,指名要好鐵好工,東西做出來後,卻又百般挑剔一再返工,三天三夜下來,胡桑的爹累癱在地上,胡桑跪在地下苦苦哀求軍爺們放過自己,黑風騎兵們一口口水吐在地下,「呸!你也配咱們和你作對?你也配和孟城主作對?你給她提鞋都嫌髒了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