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思想雖然在二十一世紀初期似乎時髦過一陣子,但在以戰爭和革命為主旋律的二十世紀上半葉,卻是不折不扣的奇談怪論。舉例來說,近代中國的政治人物,無論思想偏左還是偏右,基本都不會否認科學技術和工業化的重要性。就算是反對搞民族工業,一心信奉“造不如買,買不如租”的買辦階層,至少也認為需要建設現代化的海陸物流交通,以便於更加順暢地跟海外國家做生意——如果連港口、鐵路、公路和機場都沒有,什麼東西都運不進去也拉不出來,這買辦生意該怎麼做啊?
但是,甘地卻是真的在反對西方文明的一切,在他寫的《印度自治》一書之中,闡述了他的建國和施政理念,強烈抨擊西方的一切根深蒂固的製度,認為印度的出路在於“拋棄它近五十年來發現的東西”。
他將現代文明所製造的一切物質財富視為罪惡,對現代文明持連根拔除的態度,否定現代城市生活,否定現代工業製度,反對工業化和大機器,主張回歸自然,回到傳統的古樸寧靜的小農社會,恢複農業和手工業相結合的自然經濟,恢複自給自足的村社自治,重建以精神為基礎的社會。
與政教分離,實現世俗化社會的時代大趨勢背道而馳,甘地將宗教因素引入政治。甘地不僅在民族民主運動中經常使用宗教術語,將宗教問題與政治問題扯在一起,而且直接運用絕食、祈禱等宗教方法解決政治問題,並且經常引用宗教詞彙,一再提起上帝、羅摩等,強調運動在宗教方麵的意義,從而使運動帶有強烈的宗教複興主義的性質。甘地作事往往憑借神秘的“內心聲音”,而很少訴諸理性。在民族民主運動中,甘地不僅憑內心聲音決定發動鬥爭的方式,而且憑內心聲音以各種荒誕的理由隨意中止運動。
甘地反對一切技術進步,反對使用拖拉機,要求人們用幾千年前的老辦法耕地;反對碾米機械,要求大家吃糙米。還呼籲關閉紡織廠,主張用手搖紡車取而代之,以便於讓鄉下人有事可做。為了他的非暴力信仰,甘地認定皮下注射是暴力行為,拒絕讓急性支氣管炎發作的妻子注射青黴素,結果導致妻子病亡。
甘地希望按照他的理想建設—個告別工業和科學的印度,一個甘於清貧、篤信神靈的印度,一個告別城市、回歸鄉村的印度。甘地對印度傳統文化充滿自豪感,對其賦予了至高無上的道德優越性,甚至希望保留剝奪人平等的種姓製,因為他認為職業傳承能使人安分守舊。
與此同時,他又極端地蔑視現代化。根據甘地的設想,現代文明的實質即西方文明是邪惡的,一個理想的印度不應該有鐵路、工廠和軍隊,醫生和律師的人數也要盡可能的少。城鎮生活意味腐化,唯有鄉村才是神聖的。四億國民靠著非暴力、求真理這般抽象概念就能過上幸福生活,還能拯救墮落的西方人……
好吧,如果將中國義和團的思想口號,加以藝術化和非暴力的修飾,大概就是甘地的主張內容了。
——他不承認落後就要挨打,不承認人類社會的發展進步,而是認為仁愛和寬容可以拯救一切,如鴕鳥將頭埋進沙子……這樣仿佛癡人說夢一般的反現代化思想,雖然讓甘地在廣大鄉村擁有了無數擁躉,卻雷倒了國大黨的其他領袖。哪怕是作為法定接班人的尼赫魯,也多次公開表達對甘地的惱怒,說“老頭子又犯糊塗、又在裝神弄鬼”。在甘地眼中代表印度傳統美德的苦行僧和乞丐,在尼赫魯心目中是“大部分人毫無用處,他們隻會欺騙他人,靠不勞而獲得來的施舍來維持生活。”
還有甘地的政敵公然指出,不要看甘地穿得像個乞丐,其實個人開銷從來不小。雖然甘地為了簡樸而食素,但他的食物仍要經過仔細篩選和精心製作,以避免各種宗教忌諱,並不比頓頓吃牛排的價錢更便宜。而他身穿的手工紡織的土布衣服,事實上遠比工業化產品更昂貴——否則人類為啥還要發明紡織機械?同時,甘地身邊隨時簇擁眾多的秘書和女仆,再加上組織各種修行和宗教儀式的開銷,都靠商人的慷慨資助。曾在甘地身邊服務過的一個人對此譏諷地說道:“為了讓甘地生活在貧困中,真是花費了不少的金錢呢。”
當然,即便如此,甘地依然是一個好人,一個非常偉大的人,一個很有人格魅力的家夥——當全世界充滿仇恨的時候,甘地反仇恨;當全世界崇奉暴力的時候,甘地反暴力;當全世界充滿著互相欺騙的時候,甘地講誠實;當世界列國皆信奉“人不為己,天殊地滅”的時候,甘地倡導大公無私;當世界崇拜英雄和特權的時候,甘地卻要與賤民生活在一起;當世界上物欲橫流的時候,甘地卻拒絕享受。
但非常遺憾的是,一個好人和一個合格的領袖之間,從來不都能畫等號。
通常來說,大家都樂意跟一個老好人當朋友,但卻未必樂意讓一個老好人來當上司。因為,一個殘忍狡猾的野蠻暴君能夠讓國家興旺發達,一個天真善良的聖人領袖卻能讓他的國民萬劫不複。
甘地的怪癖對一個尊崇靈異的國家來說非常合適,但是他的主張對印度問題和印度的未來沒有幫助。
但是沒辦法,就像義和團的迷信思想也會有人去信一樣,甘地的反現代化主張也讓無數印度人聽得如癡如醉——在這個世界上,得到所有的聰明人的認可未必能獲取勝利,但是如果獲得了所有傻子的認可,卻真的能夠加冕上位。而在此時全國隻有六十萬中學生的印度,傻子的數量是遠遠高過聰明人的。
在西方世界,甘地的江湖地位基本上就跟後世的達♂賴大和尚差不多——口號雖然響亮,實際上因為太逗比了,反而害處不大。不過為了趕時髦,很多人都樂意去見他,聽他發發謬論,然後一笑了之,不以為然。
如果所有的印度人都像甘地一樣行事,那麼印度估計隻會冒出許多神神叨叨的非主流行為藝術家,光靠絕食、遊行和罷工,獨立建國的大業一百年也弄不成,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得到政府裏的幾個官位罷了。
但是,終究還是有那麼一些印度人受不了甘地的神神叨叨,回過頭來選擇了拿起武器鬧革命。
首先是引狼入室的國大黨主席錢德拉.鮑斯,在日本刺刀和大和號艦炮的扶持下登陸果阿,席卷印度西南部。然後是穆盟首領真納(巴基斯坦國父),在卡拉奇和拉瓦爾品第發動嘩變,組織了自己的軍隊。再接下來,錫克人、泰米爾人、尼泊爾人、僧伽羅人也相繼起義,把英國殖民統治當局攪得支離破碎。
麵對這樣一副手快有手慢無的群雄逐鹿之局,饒是甘地再怎麼推崇非暴力,也隻能順從大流加入了武裝起義的行列,然後在他的親密副手尼赫魯的協助之下,於恒河口的加爾各答扯起旗幟造反。
雖然造反也造得三心二意,但甘地多年積累下來的影響力和號召力,實在煞是駭人,起義的信號剛一打出,成千上萬的追隨者就自備軍械糧草前來投奔,眨眼間就席卷孟加拉省,控製了人口稠密的恒河三角洲,之後又繼續向著恒河上遊進軍,奪取了比哈爾省,兵鋒直逼德裏城下,聲勢一時無兩……反而把錢德拉.鮑斯這個當時的正牌國大黨主席給擠得站不住腳,實際上隻能控製西海岸的幾個省份和土邦。
截止到1946年春天的時候,南亞次大陸的局勢大體如下:英國派駐的印度總督韋維爾元帥,手裏隻剩下一萬多雜牌軍和一座被四麵包圍的孤城德裏。甘地和尼赫魯征服了德裏以東的整個恒河平原,掌握著印度傳統上最精華的核心腹地。穆盟首領真納控製著印度河流域,國大黨主席鮑斯控製著印度西南沿海的孟買省、大半個馬德拉斯省和錫蘭島,錫克人控製著東邊的小半個旁遮普省。在日本方麵的協調下,真納、鮑斯和錫克人三方實際結盟,隔著英軍控製的首府德裏,與印度東部的甘地-尼赫魯集團隱隱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