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我……一樣?”
“嗯……某種程度上算是吧。”方德鑫歎了口氣,“我當時遇到良平的時候,他經常會在酒後和我聊自己當年的往事,他告訴我,他小時候特別害怕家裏的兩件事情:一件是他爹家暴,在記憶中,因為媽媽幫同事刷碗,父親把媽媽的臉打到變形,重傷住院;另一件事,則是村裏放電影。在他生活的村莊裏,每月有一次電影放映會,從鎮上來的電影放映員會載著電影,在村廣場放各種愛國主義電影,這是大多數孩子們的快樂時刻,也是他最痛苦的時刻;成年人對著銀幕拍手叫好,孩子們則一邊罵著‘小日本鬼子’一邊拿著石頭砸他,拿木棍模仿刺刀紮他。他告訴我,他那時並不理解他們為什麼叫他日本鬼子。但這種待遇,並不僅僅來自孩子,也來自成年人。比如他們會無端遭遇深夜審查,讓他們跪在廣場磕頭……在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想不通這是為什麼。每次放羊,他看著遙遠的山,就想翻過去看看那邊的世界,想換個活法。”
“所以他後來就來日本了?”
“沒錯,但……故事的結局和你想象中的有很大出入,79年的時候,她回了日本,因為她的姓氏是‘川崎’,可良平卻留在了中國,因為良平不符合身份,哦對了,那個時候他還不叫良平,叫‘張興國’。”
——噗嗤。
方欣楠差點笑了出來,這個名字對她來說也太土了;不過幾秒後他便很快收起了自己幼稚的想法,因為這個名字不過是在那個時候的那些人會取的名字罷了,這就好像老一輩不能很快理解什麼是手機什麼是電腦和網絡一樣。無論如何,方欣楠都希望自己能在經曆了章翰海的那件事後,把自己身上那些帶有偏見的毛病改掉。
隻不過路漫漫其修遠兮……
“但我很奇怪……既然良平是在中國長大的,那麼他為什麼連普通話說起來都磕磕巴巴的呢?他應該和我一樣,兩種語言都能很流利的說出口吧?”
“可能是因為他太想要忘記掉自己的那個父親了吧,因為在那之後的兩年,他出了車禍,傷得很重,昏迷不醒。她的父親給他的母親打電話,說他可能撐不過去了,你回來看看吧。長大後的良平才知道,母親歸國之後,壓根兒就沒想再回這個充滿暴力的家,她選擇隔三差五地往家裏打錢寄物。這些錢足以讓他和父親在村裏過上富裕的生活,但父親總是希望索要更多。但話說到這個份上,出於對孩子的愛,他的母親決定行動起來,打算把良平接回日本,於是她坐著馬車到村裏,剛一進家,她就被控製了。他的父親就威脅她說:如果你還想去日本,就帶我們一起走。‘雖然我不想他跟我們一起去,但媽媽還是妥協了。’良平是這麼和我說的。”
“他們來日本後,就和你搭上夥了?”
“也不是,川崎良平的爹來日本不久後就死了,他的母親也是,但因為川崎良平是戰爭遺孤,作為有價值的政治選民,川崎家還是給予了他這個姓氏,雖然物質生活變得豐富了,但對於他的歧視卻從沒有消失。在剛到日本的前兩年,他的老師總會拿他的身份進行攻擊,經常被老師怒罵:你們這些中國人,髒死了,趕緊滾回國。不僅是老師,高年級的學生也會經常無緣無故的打他,但那會良平年齡太小了,所以隻能忍耐。在中國,良平被當作日本鬼子毆打,在日本,他被當作中國人歧視,所以你覺得良平到底是哪國人呢?他憑什麼要遭受這種對待呢?”
“我……”方欣楠語塞,但憑借著自己的經驗,還是說出了她以為的那句話,“隻要家在哪裏,那他就是哪裏的人吧……”
“嗯……這個道理說來也對,但對於韓宏偉來說,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韓宏偉也有什麼不一般的故事麼?”方欣楠來勁兒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其實挺喜歡聽人講故事的,或許方德鑫真的變得和自己原來認識的那個方德鑫不一樣了?她不清楚。
“韓宏偉的故事比較簡單,他是被黑中介騙來東京下水道裏挖沙土的。”
“就和你一樣?”方欣楠嘲弄道。
“嗯……差不多吧,隻不過他比我晚幾年,即便那個時候日本泡沫經濟的神話早就破滅了,但那些黑中介還是能憑借著國內的信息差從事這種類似販賣人口的行當,他就是這樣的一個倒黴蛋。後來日本政府為了治安,消滅了這群黑中介,韓宏偉自由了,他想要回國,他的家,他的老婆孩子都在那邊,但那個時候他發現,妻子改了嫁,孩子不認他這個爹,至於房子,早就被各種見都沒見過的親戚分完了,他一無所有,流落在東京街頭,再加上語言不通的關係到處被欺負,差點一度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