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巴黎的夢幻(1 / 3)

自1927年本雅明提出巴黎拱廊的研究計劃後,這一計劃就始終縈繞在他心頭,幾乎成為他後來所有論著的中心和出發點。1930年,他在給朔勒姆的信中寫道:“《巴黎拱廊研究》……這是我的全部鬥爭和全部思想的舞台。”流亡法國後,他在1934年重新開始了這項研究工作。1935年,他向遷到紐約的法蘭克福社會研究所提交了一篇提綱,以此申請資助。1937年,在得到社會研究所批準後,本雅明全身心地投入這項研究。可以說,正是為了完成這項研究,本雅明不願離開法國和歐洲,乃至付出了生命。《巴黎拱廊研究》最終沒有完成,但留下了大量的筆記(其中一小部分是1927—1928年做的)和三篇論文(包括1935年的提綱)。

為了《巴黎拱廊研究》,本雅明埋頭於法國國家圖書館,做了大量的筆記。其中既有他摘錄的文字資料,也有他隨時記錄下的思考。這些筆記寫在一張張的紙上,分門別類地放在一起。後人根據本雅明的編號分類,將這些筆記整理成900頁的《筆記和資料》。其目錄如下:

A 拱廊,時新服飾商店,店員

B 時尚

C 古老的巴黎,地下墓穴,破壞,巴黎的衰落

D 沉悶,周而複始

E 奧斯曼化,街壘戰

F 鋼鐵建築

G 展覽會,廣告,格蘭維爾

H 收藏家

I 居室,痕跡

J 波德萊爾

K 夢幻城市和夢幻住宅,未來之夢,人類虛無主義,榮格

L 夢幻住宅,展覽館,室內噴泉

M 閑逛者

N 知識理論,進步理論

O 賣淫,賭博

P 巴黎的街道

Q 全景畫

R 鏡子

S 繪畫,青春藝術風格,新奇

T 各種照明

U 聖西門,鐵路

V 密謀,手工業行會

W 傅立葉

X 馬克思

Y 照相術

Z 玩偶,機器人

a 社會運動

b 杜米埃

c……

d 文學史,雨果

e……

f……

g 股票交易所,商業史

h……

i 複製技術,石印術

j……

k 公社

l 塞納河,老巴黎

m 閑散遊惰

n……

o……

p 人類學唯物主義,宗派史

q 綜合工科學校

從《筆記和資料》的目錄,我們可以窺見本雅明的宏大構架。這已經完全不同於他以前的文學研究,而是一個視野廣闊的社會文化研究。

在這些筆記中,“N”項具有特殊的地位,包含著本雅明的方法論和曆史哲學思考,是理解整個研究計劃的一把鑰匙。早在1930年,本雅明在給朔勒姆的信中就寫道:“對於這部著作,需要一個導言來討論認識論,尤其需要討論曆史知識理論。”從筆記“N”看,他主要研究了馬克思、恩格斯、阿多諾、霍克海默、柯爾施、杜爾哥、洛采等人的著述,並在這種對話中提出自己的思考,並把這種思考滲透進已完成的論文中。

在已完成的三篇論文中,1935年的提綱概括了《巴黎拱廊研究》的基本設想。這個提綱的最初標題是《巴黎拱廊街:一個辯證的意象》,本雅明定稿時將標題改為《巴黎,19世紀的首都》。他在給朔勒姆的信中把這一研究與《德國悲劇的起源》做了比較:“正如關於巴羅克的著作是從德國的角度考察17世紀,這部著作是從法國的角度考察19世紀。”“這裏的重心也是展開論述一個原有的概念:如果說前者是悲劇概念,那麼在這裏將是商品的拜物教性質。”他在給阿多諾的信中進一步解釋說:“辯證意象不過是其拜物教性質被集體意識所領悟的方式……意識的內在性本身在19世紀表現為異化這種辯證意象。”也就是說,本雅明力圖在馬克思《資本論》的觀點的基礎上,分析19世紀資本主義社會經濟基礎所造成的扭曲的社會文化形態。

辯證意象是本雅明的一個主要分析範疇。他在筆記“N”中指出,辯證意象是“基本曆史現象”。這是基於他以曆史唯物主義的立場對曆史的理解。他再三強調,從曆史唯物主義的立場看,曆史是辯證的“實現”;每一曆史時刻都是對立鬥爭的角鬥場。他批判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線性進步觀,因為對“曆史進步”的盲目信念使得人們看不到在變遷和進步現象下的曆史退步。他的研究具有現實針對性,即法西斯主義的興起和威脅。在他看來,法西斯主義不是突然的退步,而是由“發達”資本主義的文化所準備的。他指出,每一種文化中都有野蠻因素,今天的野蠻植根於過去,法西斯主義照亮了19世紀後期的曆史。

本雅明把每個時代的文化符號體係稱之為辯證意象。他認為,文化符號體係是由經濟體係決定的,但又不是簡單地像鏡子那樣反映經濟體係。這種符號體係既是經濟體係的文化表達,又是每個時代的夢幻。它們既是幻象,但又不是純粹的虛妄,其中也包含著被壓抑的願望,既有壓抑因素,也有烏托邦因素。因此,他繼續發揮關於曆史沉睡和覺醒的觀念,把這種文化表達的辯證意象說成是集體的夢幻意象。夢幻會被覺醒即辯證思想打破:“辯證思想是曆史覺醒的工具。每個時代不僅夢想著下一個時代,而且在夢想時推動其覺醒。它在自身內孕育了它的結果,而且正如黑格爾早已認識到的,借助詭計揭示它。”資本主義時代的夢幻同樣具有曆史的暫時性。

就19世紀而言,本雅明認為,資本主義商品經濟決定了其文化符號體係,從而構造了一個夢幻世界。他指出:“資本主義是一種自然現象,歐洲由此再次陷入沉睡和開始做夢——導致神話力量的複蘇。”但是在這種辯證結構中,無產階級的覺醒將會打破這種夢幻—神話力量的統治。

本雅明認為,分析曆史的方法應該是辯證法,而展示這種分析成果的方法應該是“文學蒙太奇”。其原因有兩個。首先,他認為馬克思主義的曆史理解不應“以犧牲形象直觀性為代價”,“唯物主義的曆史展示應該比傳統曆史編纂學具有更高的形象直觀性”。其次,如同分析巴羅克時代一樣,他認為同一時代的文化意象具有“相應性”(correspondence,一致,感應)和“特定的可辨認性”。這些意象總體上構成了這個時代的辯證意象。他指出:“對於新的生產手段的形式——這個首先要涉及的問題仍然是由老馬克思統治著——有與之相應的新舊交融的集體意識中的各種意象。”在曆史著述中運用蒙太奇原則,對於本雅明來說,就意味著既要大量地展示意象,又要把各種意象拚貼在一起,萬花筒式地展示19世紀的社會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