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照片
我第一眼看到她。撐開的黑傘蒙下一層影,將她鬢發隱去。
在相機對焦發出輕微的滴滴聲裏,她的眉目,鼻梁,唇角,以及擎著傘的黑色皮手套,被取景框輕巧捕捉。
至於以下對畫麵的補全,無法判定有多少遵循當時記憶,又有多少源於日複一日的漫漫幻想。
早春天氣。陽光初初明媚。太平山昂貴的景觀草坪鋪就半山茸茸的綠。碧空如洗,灰白的墓碑在樹蔭下矮矮地插著。
人群自然形成三三兩兩的貼近。她站在首排,人群最密的地帶。唯獨她與人相隔著清晰可辨的距離。
她並不朝向我,但我卻感到她仿佛知曉我的存在。於是自她目光傳來複雜的情緒。
我感到一種平常年輕人沒有的重濁的思慮,好像掂量死者之生,並在場無數生者之生的重量,還附帶一份在這種場合隻有年輕人才會流露出的超脫事外的漠然。
她當然知道我的存在,我是說,我這類人,我們的窺探,和我手裏端著的相機。她像生來就習以為常這些……以她的身份來說,這些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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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機繼續平掃下去。這些人西裝革履,倒像參加一場盛大演出。和檔案袋裏日常跟拍照片的樣子大有不同。
中年男人的啤酒肚在西裝下稍稍收斂,潑辣的婦人被長裙裹起手腳,鏡頭從孩子頭頂掠過,接著是板著臉的老頭子,此時也兩手交在身前,顯出副恭敬的樣子……
“照得怎麼樣了?”周遊胳膊搭到江於流脖子邊。江於流頭發剛剛蓄到肩膀的長度,勉強紮成馬尾,頸子上的碎發毛毛地落著。
江於流瞟了一眼遮陽板下緣。馬路斜對麵杵著個雙手插兜大搖大擺的馬仔,馬仔正巧直直瞪過來,鼻孔簡直要朝天高。
江於流擺動手臂格開周遊,把相機交到後座老範麵前。
周遊平時裝得人模人樣,在江於流麵前,就總有意無意地把“男女授受不親”幾個字拋在腦後。就算江於流十次有八次躲開,周遊照做不誤。
老範從手機裏抬起臉,瞅一眼取景框,“人到是挺齊整。這個季洪成真不簡單。H城十幾年被他們季家吸個精幹,還有這麼多人念他。”
周遊猴一樣向後座側著身,有意無意地又靠近江於流,“這幫人就是全都抓起來,沒幾個冤枉的。”
“有生麵孔。”江於流說。
“嗐,妻兒老小從國外趕回來。人家講究個落葉歸根。”周遊接過相機,邊翻邊說。
談不上照得多真切。距離太遠了。還得虧起了個大早,搶到位子。
像他們這樣縮在車裏照的也有。馬路停得滿滿當當。還有些膽大的記者湊上去,長槍短炮的。“瞧瞧人家的裝備。”周遊嘖嘖道,“要我說不如回去上網找。人家還是高清。”
老範接著刷k線,“待著吧。這功夫局裏也緊張地要命,回去不是自己找事兒?”
江於流收回相機。百無聊賴,繼續把相機當做望遠鏡。墓園裏,儀式舉行到下個階段,人群陣型與之前已有不同。居中答謝的幾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那個身影。被人群遮擋。江於流再沒有捉到一張完整的照片。 蹲到日頭偏西。即便呆車裏,一整個下午下來,也是好一頓暴曬。
江於流摘下墨鏡。後視鏡裏,江於流微微隆起的鼻梁架出淺淺凹陷,眼睛周圍一圈是白的,其餘部位曬出一片微紅。江於流狠狠想下次非得記得藏支防曬在車上。
周遊從後座坐挺起來,輕推了推放倒副駕駛座睡得打鼾的老範,“範哥,下班時間了,咱回吧?”
“唔……”老範猛地一個激靈翻起來,又躺平下去,抹了把臉,才緩緩把座椅調起來。“我不回局裏了。到十八街你看哪兒方便放我下去就行。”
半下午時又來過一撥悼唁的賓客,幾塊電池都要沒電。就攢著最後一點,以備不時之需。這時候街邊上已經沒有幾輛車。看來是派不上用場。江於流把鏡頭卸下來,蓋子扣好,裝箱。周遊剛剛接過,江於流利落掛檔,一腳油門,車子已經竄出去。 車行途中,老範忽然想起來上禮拜緝毒隊叫補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