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忘記死在大漠深處的沙衛,也忘記了那個為他畫肖像的女娃。
但沙雪記得。
記得自己如何吃百家飯長大,記得自己被拐後跳下火車,右腿不慎骨折,因為沒錢去醫院,從垃圾堆撿了破布和木條固定,還好斷端沒錯位,她一瘸一拐地走了三個月,骨頭竟也長好了。
隻是每逢陰雨,右腿就萬蟻噬心般疼痛。
原本她也想過沿著鐵軌走回沙家村,可轉念又一想,回去便是重複她爹的人生。
她不怕窮,怕的是人心險惡。
而且,她已然長大,兒時不懂的話現在懂了,兒時不明白的事現在也明白了。
她知道自己該去找誰。
她一路向南,一路流浪,打臨工、睡橋洞,試過三天沒飯吃,餓得眼冒金星,也試過在最冷的冬季躲進公廁避風,被年長的流浪漢欺負,嚇得驚慌逃竄,最後高燒暈厥在馬路邊。
十九歲那年,她在街口賣畫,無意間被一位姓餘的老先生相中,領她上餘家山,收她做徒弟,她才算有了落腳之處。
老先生問她名字。
她說,我叫燕山月。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她是沙雪,又不是沙雪。
五年前,她隨恩師前往吳東市修複一張元代古畫,當晚,一行人下榻旅店。
與她同住的師姐打開電視收看本市新聞,她洗完澡出來,電視裏正在播放藏雲藝術館的開幕介紹。
盡管是一條很短的新聞速遞,記者還是給了趙河遠十秒鍾的鏡頭。
那是一張極其陌生的臉龐,卻有著讓她過耳不忘的熟悉聲音。
——雪兒,你怎麼沒給叔叔畫眼睛?
——那等你以後長大了,再給叔叔添上。
她心底沉寂多年的死灰刹那複燃。
第二天,她向恩師辭別,獨自留在了吳東。
她開始收集關於趙河遠的一切信息,但始終缺乏決定性的證據——她無法證明趙河遠就是春生。
更讓她絕望的是,即便證明了趙河遠是春生,也無法指證他的罪行。
沙衛死了二十年,在他的口供裏,自始至終都沒有提過春生。
為了挖掘更多線索,她背上行囊,重回西北,拿到封存已久的《得眼林》——除她之外沒有第二個活人知道,壁畫就藏在小泉溝的鬼燭洞裏。
沙衛告訴所有人,畫被他埋進了沙漠。
事實上,他是連夜駕驢車進的羅布泊,紛紛大雪掩蓋了他的行蹤,給肮髒的盜竊披上虛假的純白。
身為護林員,他熟識西北的風沙,也深知壁畫絕不能埋進沙漠。
人跡罕至的小泉溝,藍火叢生的鬼燭洞,既是天然的藏寶處,又能遮風擋雨,是他的不二選擇。
取回壁畫後,沙雪從馬迷兔灘進入魔鬼城,尋找沙衛曾經說過的地下荒墳。
也正是在魔鬼城的南區,她親眼見到了一具盲屍。
屍身幹癟,麵目猙獰,兩個眼窩空空如也,至少死了幾個月。
她先是嚇了一跳,爾後平靜下來,與那具盲屍麵對麵獨處了一夜。那一夜,風蝕穀內鬼叫連連,漆黑的夜空中,一枚彎月透出藍盈盈的幽光。
第二天天亮,她改變了自己的目標。
她不再執著於春生的存在,而是打算以彼之道還治彼身。www.x33xs.com
她逐一統計盲屍的數量,調查《得眼林》的詛咒,順著柳晨光的線索,她發現了蕭侃。在一位拍賣師的幫忙下,她讓自己“被”蕭侃相中,成為蕭侃的搭檔。
趙河遠生性多疑,蕭侃聰慧機敏,她唯有步步為營。
時光漫長,她比任何人都更有耐心,因為她知道,隻要春生還活著,隻要春生不死心,他們注定會重逢。
不僅如此,她還等到了王芳。
瞧,世界就是這般真實,這般荒唐。
她爹最後叮囑她的話是——“雪兒別怕,春生叔會照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