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所謂韓姓女的流言,李憕原本其實也是不信居多。
從古至今多少年,多少代,也僅僅隻出了一個武瞾。前無古人是必定的,至於後頭會不會有來者,李憕也相信,那是必不會有的。女皇是那樣好做的麼?尤其是有了武瞾的前車之鑒,這世上若是真能再出一個女皇,那天下男兒都不用過活了,割下一摞腦袋都能藏到褲襠底下,再不用顏麵來見人。
直到盧奕臉色沉重地走過來告訴他,他見到了那個傳言中的“韓姓女”,李憕才陡然心驚起來。
貞觀初年,也曾有過類似流言,初時是太史得出占辭,隻說:“女主昌。”後來又有謠言說:“當有女主王者。”到了太宗晚期,所謂“唐三世之後,則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傳言更是愈演愈烈,以至於太宗對武姓女忌憚不已,一世英明,臨終卻做下決定,令包括武才人在內的眾多後宮妃嬪出家感業寺,欲以此斷絕那“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可能。
然而彼時的太宗又豈能料到,被他猜疑防備,最後甚至逐至感業寺的武才人,最後竟然會絕境逆起,以至於應驗了那個“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預言呢?
即便是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在麵對這樣足以擾亂人心的流言時,最後竟然也做了糊塗事。
在李憕看來,像這樣的流言,要麼就不信,若是信了,自當下狠手才是。倘若當初的武才人不是“感業寺出家”,而是直接暴斃,後來又哪裏還會有什麼“女主武王代天下”?
當然,太宗是仁德皇帝,隻為流言而賜死後宮嬪妃的事情原本不應當是仁君所為。不過太宗是史上難得的賢明皇帝這一點雖然毋庸置疑,可要真說他有多仁慈,李憕卻不以為然——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一個敢於在奪嫡之爭中公然殺兄弑弟,逼宮君父的人,要說什麼仁慈,那不是笑話麼?
太宗是雄才偉略的帝王,大愛天下,卻不等於他就不能殺伐決斷。亂世中殺出來的馬上皇帝,要想不著痕跡地使自己後宮某個嬪妃“自然死亡”,那還能不容易麼?端看他想不想而已。
李憕私下裏也無從揣測這位聖人究竟是出於什麼考量,以至於一念之差,給李唐天下留下了那樣的變數,不過不論是對太宗皇帝,還是對前代女皇,李憕都是不敢不敬畏的。
此間種種堪稱犯逆的揣測,他也從來都隻敢在自己心底想想而已,萬萬不敢說出來給任何人知道。更確切地說,倘若不是因為那“女皇轉世為韓姓女”的傳言,他甚至是連想都不會去想這些問題。然而有些事情,卻是不想則已,一旦想了,心中魔念便脫匣而出,再如何也鎖不住!
盧奕滿懷矛盾地對他說:“實在料不到她竟有這樣大的膽量,明知此刻形勢不利,居然還孤身上戰場去刺殺敵將。我聽家人說阿遠將她私藏時還有不信,末了等我親身去看過,的確與畫像上長得一般模樣。阿遠年輕氣盛,隻覺得她守城有功,不應當……這孩子連我都瞞著,要不是計方覺得事有不對,同我說了,我都還被蒙在鼓裏。”
“你不要去責怪阿遠,他是一片赤忱心的。”李憕隻說了這一句話就又靜默起來,半晌,他才沉聲道,“此事原本應當上奏朝廷。”
盧奕猶豫著計算道:“若是與軍報一同,一來一回也要不了幾天,那韓娘子傷得極重,拖延幾日也不是不可。”
他的意思其實是說,韓素畢竟是先天高手,怕拖延太久,到時洛陽這邊便無人能壓製住她,於是徒增麻煩。
李憕與盧奕相交多年,倒也懂了他未竟之語,頓時也是矛盾。他苦笑道:“韓娘子的功力你我在城牆上也見識到了,入萬軍從中如無人之境,當真是稀世罕有,然則即便如此,安軍當中竟有人能一指便將她擊成重傷,那人又該有多強大?何況叛軍雖然攝於法師陣法的威力一時退卻,但對方有那樣的高手,隻消那人也同韓娘子一般,潛入到我軍中來,將諸位將領挨個刺殺一遍,到時你我又拿什麼守城?”
盧奕訥訥半晌,隻歎道:“那又有何辦法?總不能寄望於那位重傷的韓娘子吧?”
兩人也並沒有太多時間商議,雖是半夜時分,可叛軍退去不久,城中亦不清閑。
戰死人數統計、戰功計算、傷兵治療、死者家屬撫恤、城中民心安撫等等事件全在等著,李憕抽空與盧奕密談了這半晌,還未及得出結論,那廂又有人匆匆進來通報。
新得到的消息十分不妙!
從善坊大火,建在其間的三個糧倉全數被燒!
盧奕驚得當場撞翻了旁邊一個足有人高的美人瓶,瓷器的碎片頓時劈裏啪啦滾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