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漫漫長夜。
夢裏他看到了母親。
她依舊是記憶中年輕美麗的模樣,秀麗的蛾眉微擰著,似憂似嗔,微笑起來上唇邊有淺淺的弧紋。
“阿驊,知道麼?怎樣的傷才是最痛?”
她幽幽地問道,目光半是同情半是撫慰。
同心而離別,憂傷以終老。
半夜風從窗縫裏透進來,案上的燭火一晃,沈亦驊便醒了,他全身一戰,腳下已踢翻了暖爐,層層的灰抖散出來潑了一地。他急急回頭去看帳中的人,聞覺呼吸安好,才敢呼出一口氣。
門外的侍從聽到動靜忙進來問道:“陛下?”卻被沈亦驊遣退下去,他方才枕著一疊文書迷糊入睡,額上還有衣褶的印子。看到藍寧一隻手落在外麵。便放輕腳步過去,拾起放進被褥裏。
手一觸到那人肌膚,卻陡然心涼。衣襟之中全是密密麻麻冷汗,早已經濕透。
他呆了一會兒,慢慢地俯身落一個吻,喚道:“藍寧,藍寧。”
藍寧果然便睜開眼睛,隻是目光全然無焦距。
沈亦驊吩咐侍從下去準備湯浴,將暖爐添柴燒旺了,把藍寧抱進水裏。
這具身體他早已不再陌生,每一處傷痕他都曾細細吻過,現在卻又多出了密集的針孔,他胸中悶痛,隻是朦朧想著:“這是第幾天了?”
更鼓聲聲,漏中的細砂簌簌流去。
清晨的天空澄明若洗,藍寧精神似乎好了些,沈亦驊陪他在花園裏,晴光潤澤之下,藍寧眼中也有了些神采。
“藍寧,我似乎從未告訴過你,我的字,叫做明琰。”
藍寧隨他低聲重複道:“明琰……”
沈亦驊在他唇邊親一親,笑道:“嗯。怎麼?”
藍寧道:“我沒有字。”
沈亦驊道:“那你要記住我的。把這兩個字寫一遍罷。”
藍寧從他手中執過筆,卻不敢輕易落下,沉默片刻,又喚道:“明琰。”
聽沈亦驊嗯了一聲,他臉頰微紅,“我寫得不好。”話音剛落手已經被沈亦驊握住,教他一筆一劃在宣紙上落下去。琰字收尾時微微一顫,掃出一段飛白。
藍寧慢慢地用手撫過那一筆,神思有些飄飛,一條細細的血線從唇邊逸出來。
沈亦驊斜身過去吻他,將血跡舔去,自覺撫在他背上的手已經被冷汗沾濕。
“藍寧,這樣陪著我,是不是很累?”他話中已有顫音,卻見藍寧極緩極靜地搖了搖頭,眉宇間一瞬的冷定如同初見當時。
沈亦驊喉中腥甜,微笑道:“但是今日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你先歇會兒,我晚些再來陪你。”
他扶藍寧靠在榻上,掖好被角,這才轉身走開。等轉到花園假山後,心中的痛苦無以支撐,全身脫力一般軟坐在地,雙手掩麵,淚水撲簌落下來。
太醫每日給藍寧施針,每見到年輕的皇帝,都發覺他又瘦一成,短短幾日已是憔悴得不成人形。蔚清江等人都知道這是因為什麼,後宮關於孌寵惑主的謠言已經塵囂紛起,但年輕的皇帝盡管愈發沉默消瘦,關於政事卻並未懈怠,朝臣仍找不到錯處發難。
直到某天禮部親近趙鈞一派的一位官員,當皇帝退朝將要匆匆離去的時候,他偏上前一步,攔道:“陛下請留步,陛下不可因私誤國,那妖孽險些害了皇後子嗣,又令陛下憔悴如斯,當論罪嚴處。”
沈亦驊驟然止步,麵現不可思議之色向他看來,“你說誰是妖孽?”
跨近一步又問,“你說誰誤國?”
他轉頭看了看一旁沉默的趙鈞,目光冷冷往眾臣身上逡巡一圈,“登基以來,朝中事物,朕幾時敷衍過你們,或者是說,你現在說的,也是朝事麼?”
“朕最近沒有空閑,你是來提醒朕,有些事居然還未向你們討教追究。”
“他那日救了皇後,卻被你們扣押拘下,若不是朕及時得知,他早就死在牢裏。朕沒有給他名分,不因他而怪罪皇後,不因他而怪罪你們,你們便可以這樣,把他視作砧板上的魚肉麼?”
這些日子絕望壓抑已讓他不堪重負,那臣子的一句話,就像打開了宣泄的閘口,他眼底像蒙了冷灰,卻又隱約地翻騰上來火光,幾乎是獰笑道“承蒙你們所願……”
承蒙你們所願。
他摔袖匆匆離去,胸中的野獸已經在隱隱咆哮,隻覺自己如果再停留片刻,也許便要大開殺戒。
他的父皇曾問過他,在這個位置上,能否做到無情無心。
他回答不能。
如今他開始明白,這就是痛苦的源頭。
一邊是這國家的責任,一邊是他的心,他自問對得起這片山河這些人,但他的心卻已經慢慢枯去,像落葉碾碎在車轍裏。
藍寧氣息微弱,閉目而臥,看似睡得深了。沈亦驊卻知道,他體內疼痛肆虐,連食水都是勉強,何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