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一手攬著丹霜,丹霜立在她側麵,實際就是貼身護衛著她不被暗器所傷。
鐵慈拿起鼓槌那一刻,吵吵嚷嚷的人群忽然靜了下來。
人們凝望著立在高鼓前的少年背影,日光給他的如緞長發鍍一層金邊,垂在銀藍束腰下,越發襯得腰細腿長,一支光澤柔潤的玉筆在腰帶下伴長發微微晃蕩,抬起的手臂上衣袖滑落,露一截潔白卻又線條優美有力的手臂,白衣不很幹淨,染了些黑灰汙跡,卻並不顯得狼狽,隻在那般颯然又優雅的氣質裏,平添了幾分落拓之美。
人群裏有輕輕吸氣之聲,有人輕聲道:“這樣的人,用得著采花麼……”
這話一說,眾人沉默有頃,隨即都點頭,一個打扮得妖豔的婦人吃吃笑道:“這樣的哥兒,別說采花,便是要奴家自行奉上銀百兩以求一顧,也是使得的。”
另一個更妖豔的,不甘示弱地笑道:“仇娘子忒小氣,要我說,便是黃金千兩求一睡,也隻嫌便宜。”
眾人一瞧,嗬,本地對頭青樓的兩位老鴇。
便有人笑道:“莫如你兩位博個彩頭,看誰出的價高,日後說不定還真能一親芳澤呢……”
話音未落,就見鐵慈忽然抬手。
“咚!”
猛然一聲巨響,超出眾人對擊鼓聲的想象,所有人齊齊原地一跳,隻覺得耳朵也像被這巨聲擊穿,不斷的嗡嗡聲響從耳際轟上天靈蓋,眾人目瞪口呆看著那鼓槌陷入了鼓麵,哢嚓一聲鼓麵裂開,鼓槌去勢未絕,咚地一聲又從另一麵鼓麵穿出,最後又是咚一下,撞上縣衙大門!
一擊響三聲!
三聲巨響嗡聲中,鐵慈聲音尤其清亮,人人聽得明白。
“一擊鼓,告滋陽縣令於守仁,屍位素餐,不問黎庶,放縱所屬顛倒黑白橫行不法,有負十載苦讀,君父所托。”
萬眾嘩然。
剛喝完酒醉醺醺回來的縣令,猛地在人群外頓住腳步。
他怔了好久,才搖搖頭,笑一聲,低聲道:“告便告罷,你知道什麼!”便要轉身。
身後忽然有人道:“公祖到得此時,還踟躕不前麼?”
縣令斜眼看了許久,才認出那是赤雪,冷冷道:“你自然要為你主子奔走。卻不知道滿口大義說得容易,報複打擊如山倒的時候,卻又是誰來撐著,你嗎?”
赤雪笑了笑,道:“公祖怎麼就知道會有報複打擊呢?”
“那自然是因為已經領教過了!”縣令冷冷道,“十載苦讀,君父殷殷囑托,誰不知道要報效朝廷?可是當我萬言書屢屢被扣、吏部考察衙門屬員密告扣我考績、妻兒出門都被混混滋擾,自己還被人下藥灌出酒癮的時候,我那傾心報效、言可為我一生屏障的朝廷和君上,又在哪裏呢!”
赤雪意味深長地道:“自然是在的。”
“不在!天意之高,隻見重明殿下濟濟人頭,玉笏之上歌舞升平!我又算什麼東西?湮沒如草不聞聲!”
縣令甩袖要走,赤雪在他身後道:“公祖。今日之事,已難收場。你可想過,你畢竟是一地主官,如此袖手,那將來無論哪方勝利,你都沒有好收梢?”
縣令背影一僵。
“你畏於李堯勢力,困守酒鄉。李堯得勢,你依舊是那日日爛醉的廢物,境遇不會有任何改善。甚至可能因為你態度含糊而變得更差。如果李堯輸了,你便是馭下不力不察不作為,不是首責也得連坐。李堯罪越大,你越不得開脫。隻有你及時首告,將功折罪,才有最後的翻身機會。公祖,你何不想想,”赤雪緩緩道,“已經不能更壞了,遇上唯一的翻盤機會,還不抓住嗎?”
她不再多說,一笑點頭,退入人群中。
……
鐵慈執槌立在破鼓前,包括縣令之內,所有人都緊緊盯著她的背影。
人群裏,那幾個方才調笑的男女,此刻都噤了聲,有人笑問:“如今可還敢千金求一睡了?”
那幾人臉色死灰拚命搖頭。
鐵慈一抬手,向著人群,“借個棍兒。”
一物淩空飛來,鐵慈接住,是個洗衣服的棒槌。
鼓卻已經裂了,眾人都好奇她還能敲什麼,卻見鐵慈將鼓掉換了一個方向,“咚!”地一聲,敲在了側麵。
側麵是木料,比皮鼓麵更堅硬,一敲之下,木料崩裂,閃電般貫穿上下,瞬間那半邊鼓身都塌了。
眾人:“……”
看著腿疼。
“二擊鼓,狀告滋陽千戶所謝達。身為來州一地負責戍衛之衛所,卻違背軍令,因私廢公,擅自調兵入城,幹涉地方行政偵緝事務。”鐵慈掂了掂手中物,“宛如一個棒槌。”
眾人哄然大笑。
守衛縣衙的衛所士兵麵露惑然之色。
正堂上謝千戶霍然立起。
這一敲,棒槌也斷了,這回不用鐵慈喊,有人扔過來一個燒火棍兒。
鐵慈接了,又換了一邊鼓身,燒火棍兒劃過一道黑影,“咚!”棍斷鼓碎。
架子上隻剩一個殼兒。
“三擊鼓,狀告滋陽縣丞李堯。”鐵慈聲音低沉下來,卻更清晰,一字字敲在每個人耳膜上,“架空上司,篡權奪勢,殺人害命,栽贓誣陷,私用軍械,擅調衛兵,勾結藩王,私造重器。意在謀逆,十惡不赦!”
“……”
“謀逆”兩個字說出來,就像晴天劈了一道閃電,明光之下,都是震驚的臉。
縣衙前人山人海,浪一般堆滿大街小巷,聽到這個字的人們腦海和表情都一片空白,隻有“出大事了!”幾個字不斷回響。
正堂上李堯失手打翻了茶杯,剛添的滾燙的水燙得手通紅也不覺得。
謝千戶猛然回頭看他,神情陰鷙可怕。
李堯呆了半晌,猛地跳起來,大聲喊道:“胡言亂語!擾亂公堂!來人!立即拿下他!割了他的舌頭!”
一大隊人腳步雜遝奔出門去。
三擊鼓完的鐵慈卻在後退,厲聲對那些攔在她和百姓之間的衛所兵丁道:“你們千戶已經做了錯事,你們這是要繼續助紂為虐,跟隨謀逆重犯,步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嗎!”
士兵們有些不安地看著她,但沒得到上峰命令,不敢動彈。
“你們都是軍戶,家小都在滋陽,想想謀逆的下場!”
士兵們的臉色變了。
一大群人衝出來,這批人是縣衙差役和兵丁,手中揮舞著武器,李堯的聲音遠遠傳出來,“拿下!拿下!”
鐵慈夾在衛所兵丁和縣衙差役之間,臉色不變,道:“放下武器!”
衛所士兵麵麵相覷,有人大聲道:“你說千戶有罪就有罪?你說縣丞謀逆就謀逆?你算什麼東西!”
“說謀逆,我自然有證據,說殺人,我也有證據!請大家隨我去看!”鐵慈聽得身後腳步雜遝,頭也不回地道,“謝千戶,你罪責不重,或為李堯所蒙蔽,現在抽身,還來得及!”
身後腳步聲停住了。
李堯卻衝了出來,喝道:“還愣著做什麼!拿下這個胡言亂語的惡徒!”
又對謝千戶道:“請千戶下令,驅散那些無知百姓,免得被奸人所蠱惑!”
謝千戶垂著眼睛,似在沉吟。
李堯麵色一緊,隨即湊近他,低聲道:“千戶莫要受人蠱惑,下官並未擅自調兵……周大人對您可是有知遇之恩哪!”
謝千戶眼神微微一動。李堯又道:“至於他說的什麼栽贓陷害,殺人害命,我可以拿我的前程和您發誓,絕對沒有!千戶放心,您特地前來助我,我怎敢有損千戶前程!”
謝千戶沉吟一會,終於點點頭,對鐵慈道:“你所言之事,無憑無據,你自己卻是人證物證俱全的在逃凶手。緝拿罪犯是我等之責,容不得你在此信口雌黃。”手一揮,一部分士兵用槍將百姓往外推,一部分則向鐵慈包圍而來。
百姓們猶疑著,終究鐵慈所說的太駭人聽聞,良民向來也不敢和軍隊相抗,是以雖然懷疑,卻也步步後退。
包圍鐵慈的人則在不斷合攏圈子。
這情形不出鐵慈預料,她正準備出手,忽然一人撥開人群,大聲喝道:“李縣丞,我等撫政滋陽,便當聽民聲破疑難行仁政,既然對方舉告訴冤,且有證據,便當令其呈上證據,如何話都不許人說!”
鐵慈抬頭,微微一笑。
還算有救。
李堯怒道:“大人,您這是何意!你莫忘記,他也告你了!”
縣令指著自己鼻子,“對,所以本縣認了!”
一聲出眾人嘩然。這話的意思,不就是縣令指控縣丞架空主官,一手遮天麼?
李堯再沒想到這個早已被自己整服氣的爛醉鬼,竟然在此刻硬氣了起來,臉色鐵青正要說什麼,縣令已經上前一步,喝道:“衙門各班頭差役,退後三步!護衛首告者前去取證,不得驅散百姓!”
“你!”
“我是滋陽縣令,衙門主官!我代天行牧守一方重任!諸般屬從,誰要違拗本縣的話,誰就是蔑視朝廷和君父!”
李堯退後一步。
他不在乎這個梗著脖子的縣令,但當著那許多百姓的麵,他不能授人以柄。
他望向謝千戶,謝千戶臉色也不好看,半晌低聲道:“看便看。我的人圍著,也生不出什麼花樣來。”
李堯先是失望,隨即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一喜,忙道:“多謝千戶仗義。”
他陰鷙地盯了鐵慈一眼,拂袖走到一邊,鐵慈走下台階,士兵們圍成一個大圓,亦步亦趨移動著。
百姓在更外圍,也跟著走,如果從天上看,就像一個巨大的黑色線團,在緩慢地向前滾動。
百姓都盯著,衛所士兵也不好動手,一路挪到蒼生塔外,百姓們愕然看著心目中神聖的高塔,不明白何以找證據找到了這裏來。
李堯冷冷看著鐵慈,道:“你是想說,佛門聖地藏汙納垢,是殺人謀逆所在地嗎?你可知曉元檀寺諸位大師,德高望重,普度眾生,是滋陽百姓心中的神嗎?”
幾乎立刻百姓們臉色就變了。
鐵慈自然明白宗教在百姓心中神聖地位,這大抵也是李堯等人會選中蒼生塔的緣故,固然主要是因為臨近風波山,山底資源特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要借聖潔的佛光,來遮掩暗底下的魑魅魍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