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鄧掌櫃走到後院雜物房,想再和小茶壺最後說上幾句話時,小茶壺已經沒了蹤影。
鄧掌櫃望著騰出舊物之後顯得寬闊整齊的房間,看著修好的方桌上碼放整齊的一大遝舊報紙和毛筆硯台,心中難過,鼻子一個勁兒地發酸。
......
元宵節這天晚上,城北校場東麵一座普通院子裏,喜氣洋洋,熱鬧非凡。
二十幾個孩子手拿自製的各式燈籠,跑過來跑過去,歡聲笑語不絕,七名滿臉菜色、年紀在三十到五十之間的婦人,換上了新衣,突然而至的幸福,充滿她們的心窩,盡管她們做菜上菜時一個個舉止拘束,畏畏縮縮,可是此刻她們的眼裏,卻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給易姐送禮物歸來的小茶壺,剛走進院子,就被一群玩瘋了的孩子所感染,盡管他和麻杆把紫竹林裏那些苦難的婦孺全部接來一起住,承擔著巨大的風險,但他一點兒也不後悔,他心底裏比誰都渴望平等與自由,比誰都執著地追求生存的權力,而且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在行善積德,是在施舍。
兩個月前,他和這院子裏的所有人一樣,沒半點兒高人一等的本錢,如今享受到相對富裕的生活,完全是建立在血腥之上,所以,他認為自己和院子裏的所有人一樣,在人格上是平等的。
“小哥,先喝杯茶,等老三、老四到了就開席。”
麻杆滿麵春風地接過兩大包點心:“你又買桂花糕,可別把這群小子寵壞了……四姐,你把這兩包桂花糕拿去分吧。”
小茶壺接過三十多歲、略有姿色的四姐雙手送上的茶,點了點頭,轉向麻杆:“住的地方都安排妥當了?”
“妥了,後麵東、西廂房全部搭成通鋪,男的住東邊,女的住西邊,這樣一來還空出兩間雜物房呢,夠寬敞。西偏房加了三張床,四姐她們幾個住,我和老三住東偏房,正房有個小書房,那裏就留給你了,老四時不時過來,讓他跟你一塊兒住,你們兩個秀才住一屋正合適。”
麻杆心情非常好,說話都比往常利索多了,整個人顯得開朗了許多。
小茶壺想想覺得沒什麼問題,兩人聊了一會兒瑣事,吳三和羅德發先後到來,豐盛的元宵晚宴正式開始。
女人和孩子們怎麼勸說也不願意把桌子搬到正堂來,堅持要在後麵的夥房吃,小茶壺實在拗不過,隻好作罷,四兄弟坐下,大吃大喝,酒菜半飽後才開始商量正事。
小茶壺先把開年後自己和麻杆兩人報戶籍、在文殊院市場附近租個鋪麵開車行的事情做了說明,然後讓三個弟兄一起商量,怎麼把車行的規矩給定下來。
話頭一開可就熱鬧了,兄弟四個一直說到後半夜才有個譜,這時候小茶壺已經累得眼皮直打架。
次日上午,吳三和羅德發按計劃前往文殊院一帶找鋪麵,小茶壺和麻杆換上最好的衣衫鞋子,前往鼓樓北街的日本洋行,了解人力車的售價。
鼓樓北街和忠烈祠街交叉口,屬於這個時候成都城相對繁華的商業地段,“塚源株式會社”便坐落在十字路口東北麵,兩層的中式磚瓦建築頗有氣勢,門麵寬大,足有十五六米,此處原本是本地周姓富紳所有,無奈周家投資礦產生意失敗,加上周家父子染上了鴉片癮,最後隻有賣掉房產,搬到南城外苟且偷生,樓房幾經轉手,落到了東洋商人塚源次郎手中。
三年前,塚源帶著婆娘、十七歲的兒子以及三名日本男女雇員,離開上海,來到成都開拓市場,他一家人做生意與本地人和其他洋人迥然不同,為人彬彬有禮,勤勞謙遜,對熟悉的客人非常照顧,時常急人所急賒銷貨物,因而在成都及周邊地區擁有良好名聲,如今已成為成都乃至整個四川赫赫有名的大商人。
此時元宵剛過,商人們還沒舍得離開溫暖的家,塚源家賣五金配件、機械設備、承接大宗進出口業務的商行沒有什麼客人,路過商行門口的行人倒是絡繹不絕。
小茶壺和麻杆抬腿入內,立刻有個穿黑色和服的夥計上前問候,點頭哈腰的樣子,令小茶壺心裏生出幾分大爺的自豪感。
來自日本的店小二聽小茶壺說想買十輛人力車,臉色為之一變,立馬恭恭敬敬地請小茶壺兩人到左邊的會客處坐下喝茶,再次鞠躬致歉完畢一陣小跑,奔向北麵紙糊的木格牆壁,恭敬地跪在墊子上,說出一連串日語。
麻杆非常驚訝,拉拉小茶壺的袖子,問道:“這夥計瘋了,對著牆壁說話?”
“別瞎說,這是東洋人的習俗,那不是牆壁,是一扇活動的推拉門,估計老板就在裏麵,我們要的東洋車數量不小,夥計不敢做主。”小茶壺低聲解釋。
小茶壺話音剛落,那扇寬大的推拉門緩緩打開,身穿樸素黑色和服、戴著副金絲眼鏡的矮個子中年人走了出來,熟練地穿上墊子旁的木屐,快步來到小茶壺兩人麵前,向禮貌站起的小茶壺恭敬鞠躬。
“有失遠迎,還請二位多多包涵!本人塚源次郎,很高興能為兩位先生效勞。”
小茶壺連忙還禮:“不敢當,塚源先生客氣了!無論年紀還是實力,你才是先生,我們隻是兩個剛學做生意的小字輩。本人姓蕭,這位是本人的好兄弟,姓麻,今後還請塚源先生多多關照!”
塚源鏡片後的眼睛閃閃發光,小茶壺年紀輕輕談吐不凡,令他深感意外,心裏猜測眼前這個年輕人一定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於是語氣上更為客氣,請小茶壺兩人坐下後,親自給他們斟上茶,待小茶壺喝下一口,才客氣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