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觀音袂(一)(1 / 3)

雲南大理,保定二年二月。

春寒料峭的一個夜晚,天龍寺外,一個渾身邋遢的叫花子蜷縮在一棵菩提樹下瑟瑟發抖。

他髒汙的長發覆蓋住麵孔,絲絲縷縷的粘在一起,不知道多久沒有洗過。即使這樣,和身上的其他部位比起來,仍可稱得上一句“幹淨”了。

隻見他身上的衣服破碎不堪,到處可見磨損的痕跡,幾乎隻能勉強蔽體,大街上隨便一個乞丐穿得都比他體麵。

更叫人不適的是,從他身上破碎的衣料裏裸露出來的不是肌膚,而是一道道混雜著鮮血和砂土的傷口,一道道,一條條,縱橫交錯,好像全身沒有哪一塊肌膚是完整的。

黑紅的傷口中,白胖的蛆蟲在翻滾著,爬動著,時不時擠出腥臭的膿血。幾十隻蒼蠅像是聞到血氣的大白鯊,繞著他上下飛舞,有幾隻大咧咧的直接落到他的胳膊上,貪婪的吸食著血液和腐肉。

叫花子撐著身子靠在樹上,也不管身上的蛆蟲和蒼蠅。

不,也許他曾驅趕過,可是抓了又長,趕了又來,日複一日的,他終於敗給了這些小動物的耐心,索性隨它們去了,整個人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屍體。

可是他偏偏又不是一具屍體,他會冷,會餓,傷口會痛,會癢;他的心會跳,他的大腦會思考。

這些活人才有的機能放在他的身上,才是真正另他痛苦的來源。

段延慶透過頭發的縫隙,看著前麵雄偉壯麗的天龍寺。

清亮的月光投在緊閉的寺門前,照亮了一級級白玉般的階梯。幾道蜿蜒的血痕紅的灼眼,如同雪裏紅梅,比起朱紅的寺門更多了幾分殘忍的豔麗。

那是他用雙手拖著殘廢的雙腿一步步爬出來的。

段延慶舉起血肉模糊的手掌,嚴重的地方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這哪裏像是一國太子的手啊?

他痛苦的閉上雙眼,死死咬緊牙關。

他是決計等不到枯榮大師了,難道又要逃走嗎?就像當年從皇宮逃到東海,又從湖廣道逃到天龍寺一樣?

不,他是上德帝的嫡子,是大理名正言順的太子,他絕不能這樣沒有尊嚴的苟延殘喘。與其將來不知道死在哪一個無恥小人的手上,說不定就連腦袋也被用來向段正明邀功,他還不如自行了斷,幹幹淨淨的走。

打定主意後,段延慶一頭撞向菩提樹,可偏偏高估了自己的體力,還沒等撞到樹就栽倒在地。

要知道,段延慶雙腿折斷,口不能言,到處都有追殺他的人。為了活下去,他親手將自己的傲骨一寸寸折斷,自尊一點點碾碎,扮作乞丐憑著雙手從湖廣道一路爬到這裏。

因為這副令人作嘔的模樣,沒有一個人會施舍他飯菜,他就去和野狗爭食,身上好幾道猙獰的傷口就是這麼來的。

可以說,支撐著段延慶來到天龍寺的,除了驚人的毅力以外,就是他那顆在仇恨與不甘中反複煎熬的複仇之心了。

不過現在,最後一絲希望破滅,撐著他的那口氣也沒了。加上他又累又餓,傷口又痛又癢,可不得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

段延慶狼狽地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嗬,看來我連選擇怎麼死的權利都沒有,隻能趴在這裏聽天由命了。”他無不譏諷的想著。

正在這時,不知哪裏的花香飄到他的鼻尖,讓他一陣恍惚。

這香味似有若無,清淺雅致,卻又熟悉的讓人落淚,讓他想起舊時東宮,想起裏麵月下盛開的白茶。

都說雲南大理的茶花甲天下,雲南人也深愛茶花,猶以他們皇室為最。

皇宮中,王府裏,遍植各品珍奇茶花,十八學士,狀元紅,童子麵,大紫袍比比皆是。段延慶最愛的是玉茗雪塔,也稱作“觀音白”。

對他來說,月下舒展著柔美的身姿的雪塔,比瓊花清絕,比曇花長情。正如同它的名字,是觀世音菩薩的一袂衣袖,如初雪,如月光,純淨而潔白。

可惜,他已經有五年沒有再見到那叢雪白了。

想起天龍寺裏也種了不少茶花,這想起,大抵就是裏麵傳出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