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己比他們更倒黴,最起碼他們還有中軍護衛,自己的軍隊駐紮在城外進不來,身邊不是悍勇的同伴,是個一點自保能力也沒有的累贅書生。
無奈的運起全身功力,秦長歌一把抓起文正廷,便往前方一處較窄的街道逃去——逃往狹窄的地方,人群進不來太多人,壓力會輕些。
她的碧落神功運到十成,所經之處,所有人都遠遠被擊開,秦長歌不下手傷人,這個時候傷人殺人,等於自殺。
憑借強橫的功力,她自萬千湧動的人潮中闖進那條街道,身後拖著長長的,不死不休的狂暴憤怒的黑色人潮。
一把抓住大汗淋漓的文正廷,道:“你給我立即去靈州,調靈州糧庫的軍糧!我在這裏,負責穩定災民情緒!”
“你瘋了!”文正廷瞪大雙眼,“軍糧非聖旨不得調用,擅用者視為謀逆,誅九族,他們怎麼可能給你調軍糧!”
秦長歌怒道:“叫你去你就去,所有罪責我來擔!”
“我不怕罪責!”文正廷立即怒瞪回去,“我一介文官,無兵無卒,孤身前去,他們會聽我的?隻有你去,你城外有軍隊,你還有武功!”
目光一亮,秦長歌道:“你可知我一去你必死?”
“大丈夫死則死耳!葬於八尺寬墳之內,和葬於百姓之手,有何不同?!”文正廷目光卓然,直立如鬆。
“好!”秦長歌一邊趕人一邊拍他肩,“我沒讓錯你!”
“嗄?”
秦長歌不理文正廷的愕然,運足真氣便要想辦法令災民安靜下來,盡量保全這書生的性命,不想人群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囂,喧囂之後,奇跡般的漸漸靜了下來。
怔了一怔,秦長歌正要開口,忽然聽得前方有人說話聲音。
那聲音聽來不是一個人的聲音,倒像很多人齊聲大喝。
“請讓開,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怔了怔,秦長歌臉白了白,災民們麵麵相覷,這話的內容著實太令人驚訝,誰不知道萬人圍困等同死地?有人居然要自己進去?驚愕之下,也忘記憤怒和追殺,呼聲漸止,隨著一遍遍的大喝,人群終於完全安靜下來。
隻剩下了遠處畢畢剝剝的大火燃燒聲音,隨即,有人咳了咳。
他聲音低微,中氣不足,一聽便知身有重疾。
萬眾矚目中,他道:
“諸位,請讓我進去,被你們追殺圍困的人,是我的兄弟,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萬眾默然,齊齊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蒼白男子,月光下他臉色白如冷玉,目光平靜卻堅決,他如此消瘦虛弱,氣力全無,連最初意圖壓下哄吵的巨大叫聲都需要靠數十護衛齊聲呼喝,但是,隻要一看他眼神,誰都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風裏卷著火焰燃燒的焦味和鐵腥,一彎殘月欲掉不掉的掛在枯瘦的樹梢,星空下,數萬眼睛注視著沉默而安靜的男子,數萬人突然屏住了呼吸。
聽得他道:“剛才,被你們追殺,意圖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是刑部尚書趙莫言,他上任後,連破李國公之子奸殺民女案,刑部受賄替換死囚案,他手下救出的都是貧苦百姓,殺掉的都是作奸犯科貪官汙吏的人頭,就在前幾天,他還不費一兵一卒,一言瓦解亂軍,保得幽平靈三州不致陷於戰火,為亂軍鐵蹄所踐踏,保得三地百姓,不曾因此流離失所。”
他道:“這樣一個官,你們說他是狗官;這樣一個從沒虧負過百姓的人,你們要將他殺死;我沒有力量阻攔你們,但是我可以選擇,和這樣一個你們不知去感恩的人,死在一起。”
他道:“讓我進去,我是個殘廢,我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威脅。”
最後一句讓一直默默傾聽的秦長歌晃了晃。
楚非歡說完,抿唇,不再言語,人們默默的看著他,看著他憂傷而高貴的眉宇,看著他不能再動的雙腿,看著這個男子,不看任何人,隻是遙遙望著人群中央,那個千夫所指的方向。
終於,有人深深歎息。
隨即默默的,走開。
又一個。
又一個。
走開的人越來越多,圍堵擁擠的人群,很快的分開了一條道路。
一條道路,通向楚非歡和秦長歌。
靠著身後的牆,秦長歌咬著唇,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微微泛出淚光。
死生與共,多年前,那個秀麗少年,曾經極其清淡而又不在意的和她這樣說。
原來他從未忘記。
有的人,語言單薄而行為重若千鈞,如他。
前生,今生,他從來如此,不曾相負。
要怎樣的割心般的牽縈和執著,才能有這般死生不棄的沉默堅持?
他甚至放下自己的驕傲,用自己深痛於心的傷痛,來換取一分走向死亡的陪伴。
……
秦長歌搖曳的淚光裏,楚非歡平靜的緩緩驅動輪椅,他的目光,細細的上下看著秦長歌,見她沒有受傷,神色寬慰。
秦長歌閉閉眼,一滴晶瑩的液體,緩緩在長而黑的睫毛上凝結,欲墜不墜。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後,萬籟俱寂,冷月無聲裏,數萬人都聽見那一聲極其細微,卻又如驚雷般響在心底的聲音。
“啪!”
輕若鴻羽,重似萬山。
擊穿久遠歲月,擊碎久凝堅冰,擊起波瀾壯闊生命裏,翻騰卷湧的浪潮。
這山河染色胭脂,隻為這一刻盈然花開。
睜開眼,秦長歌已在微笑,笑容清麗如流風回雪。
她伸出手,道:
“好,一起。”
軋軋的輪子輾過地麵,那顆淚在青石板地上迅速消失不見,隻留下淡淡印痕,夜風一吹,連印痕也已不見。
有些相關的記憶,卻已深刻。
停在秦長歌身邊,楚非歡對著她倦然而安心的一笑,輕輕道:“災民最憤怒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在這裏,能夠繼續安定他們的情緒,你去調糧吧。”
仰首,秦長歌目光透過遠遠的幽州城門,看向靈州糧庫的方向,隨即決然道:“好。”
轉身,她朗聲道:“諸位,糧庫雖毀,但朝廷不會全無作為!”
轟然一聲,災民齊齊愕然瞪大眼,都抬頭向她看來。
秦長歌已對文正廷道:“文刺史。”
“下官在。”文正廷肅然躬身。
“此地安危,我現今交給你,”秦長歌目光一掠楚非歡,文正廷立即會意的輕輕點頭,秦長歌欣慰一笑,隨即肅然道:“請你立即安排將災民造冊,分地段安置,重病者,將死者可入醫寮免費救治,開放刺史衙門和各級官署衙門,年七十以上者和三歲以下幼童進入休息。”
“是。”
“下令全城所有米商、富戶,除留足自家口糧外,其餘存糧,一律交獻刺史府,安排專人,先按各類情形,緊危重者先發放!”
“是。”
“如有拒不交糧者,囤積居奇者,”秦長歌一笑,笑得殺氣森森,“殺。”
“是!”
“陛下怪罪,我給你做主。”
“下官不怕!”
“好!”
底下一陣叫好聲哄起,有人在喊,“咱們冤了你們了,你們是好官!”
也有人大聲質疑,“城中餘糧有限,這麼多人,還是會有人餓死!”
“你們讓我出去,”秦長歌冷然道:“我發誓,一日之內,必調糧食來救!”
又是哄然一聲,宛如巨石投入油鍋,濺起驚呼叫囂無數,半信半疑而又飽含希望的目光,如一盞盞燈光亮起,齊齊盯緊秦長歌。
有人叫:“你莫是想逃走!”
立時又一片亂糟糟的附和,這些災民被官府騙怕了,說要賑災,一次次拖延,如何敢再輕信?
有些淒涼的一笑,回身,和楚非歡目光一觸,後者的堅定讓秦長歌微微歎息。
上前一步,一指楚非歡,秦長歌道:“我的兄弟在這裏,他不走,他是你們的人質,諸位,你們剛才也看見了,他為我自願赴死,趙莫言如果今日當著千萬人的麵將他丟下自己逃走,這輩子我也不用做人了。”
眾人的叫囂漸漸安靜了下來,大家都陷入沉思,是啊,這種情形下,當著全城軍民的麵做下這等事,這人官也好,命也好,以後都很難保了。
他們麵麵相視,都已開始動搖。
這也是楚非歡要進來,並堅持以自己為質的用意,不如此,長歌如何脫身?
良久,剛才閉攏的人群,終於再次讓開,一條蜿蜒的道路,通向城門方向。
秦長歌卻沒有立即趕著過去。
她默默的站了一會,側轉首,輕輕對楚非歡道:“等我。”
微微一笑,明白她的擔憂,楚非歡頷首,“放心。”
他的容顏在流動的火光月色下安靜如一灣幽潭。
“我一直在這裏,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