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第三十章 珠淚(2 / 3)

“長歌,雲州戰緊,你且小心。”

“長歌,天寒將雪,請多保重。”

“長歌,今日拔營,看見春枝抽芽,你若在,一定歡喜……我想念你。”

……

時光有時仿佛能疊印記憶般,將一些難以忘懷的事體,提醒般的不斷重複,每一次重複,都是一次沉默而有力的鐫刻。

秦長歌微微有些恍惚的微笑著,將這五十一張紙一張張看過,收好,放回信封。

站起身,想為這封信找個安全的地方呆著,以免被某個無孔不入的家夥窺視,結果找了半天,卻無奈的發現大約隻有自己身上最安全。

將信封費勁的塞入袖筒,秦長歌腹中暗罵。

你不能少寫幾張?唔……袖子好重。

她卻不想提醒自己,其實可以扔掉很多張的,反正內容都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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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出屋,月光下仰首看雲的男子,亦浸透了月光一般的清越皎然。

皎皎白駒,在彼空穀,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秦長歌輕輕過去,一側頭,對他一笑,“夜深風緊,小心著涼。”

這一側頭,再次看見沉溺於自己思緒中的非歡,眼中那熟悉而驚心的神情。

輕輕轉首,目光直接落在秦長歌袖筒,楚非歡的笑意有點古怪,道:“他有信給你?”

秦長歌有些尷尬的唔了一聲,心裏更起了一層疑惑,非歡一向對她秉持著距離,並從不過問她的隱私,最近卻頗奇怪,他好像,不太願意看見和蕭玦有關的東西。

寬慰的一笑,秦長歌道:“也沒說什麼。”

楚非歡再次轉回頭去看月亮,沉默了很久,兩人的呼吸細細,散在北地初秋寒涼的夜風裏,靜謐裏有一絲躁動。

“長歌,你今生最大的想望是什麼?”半晌楚非歡開口,“做回你的皇後?”

“我沒想過,”秦長歌老老實實的答,“我現在想的是,報仇。”

默然良久,楚非歡輕輕道:“長歌。”

“嗯?”

“你願不願意放棄報仇,隱跡山林?”楚非歡轉首,目光亮得驚人,緊緊盯著她,“你的敵人,太黑暗太強大,而你現在,太沉重太累,你真的覺得,有必要以今生本來可以過得很輕鬆的新生,去報這個已經過去的仇嗎?”

月色森涼,低伏的花葉上結的那層霜因此看起來越發寒冷,秦長歌將一枚冰涼的葉子在指尖輕輕的揉了,輕輕道:“非歡,這話不是你會說的。”

楚非歡默然。

“不是我要報仇,而是,他們未必放過我,”秦長歌一笑,“我不可能真的一直做一個小宮女,來混這一輩子,我不可能不認回我的兒子,讓他做個在大街上到處胡亂認娘的孤兒,那些人,一天發現不了我,一年發現不了我,不代表永遠發現不了我,我能做的,隻是拖延他們發現我的時間,並在這段時間內做好準備,擴充自己的實力,等待著最後的對決而已。”

盯著楚非歡的眼睛,秦長歌毫不放鬆,“非歡,對方強大,如果我隱跡山林,以我孤身之力,我未必能保護好溶兒和我自己,你是知道這個道理的,為何你如今改了論調?”

楚非歡這次沒有回避,很直接的看著她,“我心疼你,我很想能有一個機會,能好好照顧你,給你一段真正清閑自在,沒有仇恨背負的生活。”

他伸手,覆蓋住秦長歌的手,微涼的掌心,傳遞的卻是深藏的體貼和熱意,他道:“長歌,我想,我能占用你的時間,並不多了……”

伸掌,捂住他的唇,秦長歌輕輕道:“不要說,不會的,不會……不會……”

她一遍遍重複著那兩個字,卻將自己越說越惘然。

楚非歡卻突然輕輕吻了吻秦長歌掌心,輕如吻一朵新綻的花。

秦長歌一怔,臉在黑暗中卻微微紅了,下意識的想抽手。

楚非歡立即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沒讓她的手從自己唇上移開,他難得這麼堅持而強勢,秦長歌深深的看著他,放棄了收手。

楚非歡卻不看她,隻是將她的手緩緩移動,去靠自己的額,聲音低低如呻-吟:“長歌……長歌……你看……我大約是燒糊塗了……你不用理我……”

手指一顫,掌心下額頭是有些熱度,秦長歌震驚的盯著楚非歡,不是為那熱度,而是為他絕無僅有的脆弱和迷茫,非歡是何等堅強剛毅之人?是什麼樣的沉重心事,令他混亂失所語無倫次?

秦長歌緩緩靠近他,低聲道:“非歡……我答……”

“起火了!”

一聲大喝霹靂般突然響在耳際,聲音裏的無限驚惶令兩人霍然抬頭,這才發現幽州西南角存放糧食的倉庫紅光映亮了半邊天際,定然已燃起大火熊熊,兩人剛才都是背對糧庫,又各自一番混亂心思,竟然沒有注意到何時失火。

霍然回身,秦長歌問匆匆趕來的文正廷,“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會失火?著人去救了沒?”

“已經去了,所有的府官衙役都已趕去,”文正廷一臉被熏得烏黑,隻看見發亮的目光中滿是焦灼,“火頭是剛剛燃起的,但是來勢很猛,好像是多個火頭一起燒起來的,很凶猛,我還在丈外,前額的頭發就沒了,根本無法接近。”

放火!

秦長歌和楚非歡對視一眼,心中同時閃過這個念頭,原本準備明日放糧賑災,消息已經傳遍全城,四鄰八方的災民都在源源不斷的趕進幽州城,此時出了這事,希望滅絕的災民一旦暴動,後果不堪設想!

至於是誰放的火,到底為什麼放火,此時已經來不及細思。

包子揉著眼睛晃出來,立時被紅通通的天際嚇了一跳,“大火!”

他似是十分畏懼火,刷的一下立即跳進楚非歡懷裏,秦長歌看了看他,知道大約一歲時那場大火,給這孩子留下了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怖陰影,他潛意識裏甚是怕火,這樣也好,省的硬要溜去湊熱鬧。

匆匆道:“我去看看,”剛要舉步,楚非歡道:“軍糧。”

心領神會的點頭,秦長歌道:“知道了。”拔足便和文正廷趕到糧庫,一路上看見無數饑民正往城南湧,糧庫前無數人意圖衝上去救火都被衝天的烈焰逼回,看見搶救糧食無望,許多饑腸轆轆的饑民都開始伏地大哭,鮮紅火光裏他們烏黑的臉被淚水衝出一道道的溝渠,衣不蔽體的身軀露出嶙峋的瘦骨。

眼睜睜看著生的希望就此斷絕,災民們悲聲震天,消息一層層傳遞出去,無數人痛哭流涕,眼看著糧庫漸漸被燒成白地,整個幽州城,籠罩在絕望的號哭之中。

有人狠狠捶地,錘得鮮血淋漓,“……我一家老小……等了五日……幺兒快死了啊……”

他身側瘦如一把幹柴的婦人,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眼淚如湧泉,卻已哭不出聲來。

文正廷的眼淚已經嘩啦啦的衝了出來,一跺腳正要說話,被秦長歌一把拉住。

“城中現在足有幾十萬饑民,你能救得了幾個?”秦長歌注視著黑壓壓的人群,臉色森冷,緩緩道:“你一旦救了這個孩子,無數雙手就會立即伸向你,淹沒你,你打開刺史官邸,無數人就會立即湧入,會擠倒整個官邸,然後,有人死亡,有人受傷。”

“這……”文正廷怔怔的看著那將死的孩子,“難道我就什麼都不做?我是一方州牧,我要眼睜睜的看著饑民因為沒能及時被救濟死去?等到朝廷再千裏迢迢籌集一批糧食運來,這裏的人會死上大半!”

“現在不是籌糧的問題,”秦長歌陰冷的道,“現在是你我怎麼活命的問題。”

她話音未落,哀哭的人群裏突然爆出一聲大吼。

“那些狗官!他們不賑災!他們把糧食燒了!他們要餓死我們!”

“狗官!”

“殺了他們!”

“這裏有兩個官!”

“把他們扔到火場裏去!”

絕望的人群,是最容易被挑起憤怒和仇恨的情緒的,不過寥寥幾句,饑民的暴動,便如山洪海嘯,不可遏止的開始了。

無數雙手臂豎起,無數人衝上前,搬起身邊的磚頭,石塊,木條,甚至用自己的頭,去試圖砸死或撞死這些“狗官”。

刺史府邸的衙役軍士拚命阻擋,可是和幾十萬饑民比起來,這點人力量微弱有如滄海一粟,很快便被踉蹌推倒,然後很多雙沾滿灰泥的腳衝上去一陣踩踏。

數萬人呼嘯著衝過街道的聲勢,立時將街道周邊所有陳放的東西都卷碎,轟隆一聲,街旁一座低矮的危房被生生擠倒,落下的土塊茅草瞬間就被帶入無數雙腳底,再被踩沒。

黑色潮水飆風般前進,每經過一處,便如巨浪卷過,麵目全非。

秦長歌近乎狼狽的前逃。

在無與倫比的強大人潮前,個人的力量是極其輕微的,尤其還在自己不能肆意殺人的情況下。

秦長歌忍不住苦笑,風水輪流轉,前幾日,自己還隔岸觀火,看著曹光世和李翰在萬軍攻擊中掙紮,如今便輪到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