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此女藏拙。”
“朕不是說這個,”北魏之主雙眉一挑,直視屏風另一側,“她藏拙也藏了很久了,朕當真不知?她要玩什麼,由得她,終究翻不出浪去,我是說另兩件事。”
“另兩件事其實是一件,”蒼老男聲忽遠忽近,飄邈難定,“你煩躁了?你怕她?”
魏天祈默然,良久道:“父皇等於死於她手下,而當年何不予曾有預言她是我北魏皇族的……”他突然住口,仰首輕籲一口氣,“何不予……也來了,天祀那事,終究是朕思慮不周。”
“你思慮再周也沒用,”老人的聲音一抹譏誚,“晉王的事,她的事,幾乎同時爆發,你真的以為是巧合?”
“不是?”魏天祈一驚,“她不是還在海外養傷嗎?如何此事也會有她手筆?”
老人默然良久,任空氣裏的沉凝氣氛一寸寸凝結,良久,才如破冰一般,淡淡而厲烈的道:“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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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來了。”
深金厚絨地毯華貴富麗,上麵開著更為熱烈的紅色花朵,毯上少年,白玉肌膚,媚眼如絲。
黑發散披的男子,懶洋洋說完這句話,便好似累倒了般,斜斜倚在嬌媚婉轉,唇紅齒白的少年懷裏,就著他殷勤捧上的金杯,淺淺飲了一口玉梨露。
他抬首,一雙清逸飛揚的眉,黑如淩晨天色。
他的容顏,似乎不能用俊美儒雅英挺秀朗之類尋常形容男子的詞語來描述,他給人的感覺似是流動的,流動的雲流動的風流動的眼波與衣袂……乍一看似乎十分平常,再一眼卻又覺得絕色至無可比擬,靜態和動態各有不同的情致,容貌相比反倒成為次要,神采風華,無可比擬。
高山頂猛烈的長風吹散了他的發,有幾縷飄入酒杯,幾縷拂上少年麵頰,少年輕輕含了,雪白牙齒咬著黑發,瞟著他吃吃的笑,又用指尖撈起酒杯裏的發,小心用自己衣袖拂拭幹淨。
男子一笑,將手擱上身側亭欄,伸手,做了個撈取浮雲的姿勢,獎賞般的戴上少年的發。
那孩子嬌羞不勝的嚶嚀……
此處九城山,人在虛無飄渺間。
九城山高山巍巍,萬仞之深,卻於絕巔之上,有精致玲瓏八角白玉亭,如一隻白玉簪橫空出世,斜斜簪於山巔。
眼前雲海翻卷,腳下鬆濤陣陣,萬山拱衛之中,一亭翼然,居於亭中,不言聲也可聞轟鳴之聲,如潮來潮往,迭起迭休,居於此處,便覺塵心洗盡,萬物爾爾,四海之廣,天下之闊,不過也就一芥子耳。
如此意境高朗襟懷廣闊之地,本應隱士高吟,群賢共飲,或枕石漱流,或舉觴酹月,方不相負。
卻有人絲竹歌舞,嬌童錦繡,極盡聲色,不謝旖旎之歡。
實在是……有些不調和。
不過還有更不調和的。
在那些或媚笑,或輕舞,或淺唱,或調弦的館娃**之間,那些華毯美人金杯玉爵之間,卻有一男子,坐得筆直,神情莊重,一眼也不看那些嬌笑著貼上身來的美麗**,直直盯著神情散漫的男子,皺眉道:“淵,我知道她回來了,我是來找你商量正事的,但是在我們談正事之前,你能不能把這些人妖先趕走?”
“來,喝酒,”輕衣男子仿佛沒看見他的不滿,懶懶抬手,姿態宛如擷取一朵飄搖枝頭的花,“這玉梨露是南閩名釀,采梨花清露製成,九蒸九曬,極其珍貴,而且最宜揭壇三日後再飲,我命三十騎自南閩出發,三日三夜換馬不換人,趕到東燕時機正好,如今這酒香醇厚鬱,芬芳回味,為天下至香,你要是不喝,你會後悔死的。”
“我不喝不會死,這事不先商量卻會死!”男子忍無可忍,咆哮,“白淵,尊貴的國師大人,請你正經點!”
一聲輕笑。
淡金衣袍的男子突然推開**,執了碧玉酒杯輕輕站起,緩步踱到前方欄杆前。
他黑發散飛在風中,沒係腰帶的衣袍亦飛舞如旗,對著腳下雲海,身側群山,以一種淡然俯瞰的姿態微笑著,一口口飲盡佳釀。
一指腳下無限朗闊的碧天蒼山,翻騰雲海,白淵曼聲道:“這裏,是擁有豐富礦產和連綿山脈的內川之東,以民風彪悍著稱的女主之國,東燕;這山,是東燕第一名山九城山主峰之巔,萬丈高崖,一國疆土,盡在我腳下;這座亭,是我白淵獨有之地,全東燕,無論誰,非我同意不得踏足此地,如今你高踞我亭中,享我美食,觀我美姬,品我名釀,卻不知珍惜,伊傾城……”他惋惜的回首看他,神色間不盡歎息,“你好生愚蠢!”
“別叫我名字!”伊傾城羞怒低吼,“我叫伊城!”
“哦……抱歉我忘記你改名了,”白淵的神情卻沒有一點抱歉的樣子,挑眉看他,“不過傾城,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抓不住重點,我的意思是,我能到今天這個地步,還有什麼事能令我——不先商量會死?”
“可是她是——”
“她是人,”白淵截口飛快,“同樣是人,我為什麼要緊張?”
瞪了他半晌,頹然向欄杆上一靠,伊城無奈道:“好吧,我是個蠢人,從小到大,我從來不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麼,你會做什麼,就像現在,你明明最討厭**,偏偏要做出愛得要死的樣子,任全天下人攻訐東燕國師有龍陽之好……好吧,我知道,你是因為輔佐的是女主……總之,你既然不放在心上,我說什麼也沒用,反正我一向都是聽你的,但有驅策,唯死而已。”
“沒那麼嚴重,”白淵自斟自飲又一杯,笑道:“誰死我也不能讓你死,全東燕,我就一個可以說真話的朋友,你死了,我會寂寞死的。”
“說實話?”伊城冷笑,“那你在我麵前還要搞**的把戲!”
“沒辦法,習慣了,”白淵一聳肩,“假作真來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嘛。”
臉上憤懣之色突去,伊城默然凝注白淵半晌,低聲道:“淵,你何必——”
“好了,喝酒,”白淵打斷他的話,親自斟酒,笑道:“良辰美景,佳釀美人,皆不可辜負,唔……那位美人,也是不可辜負的。”
抬眼瞅了瞅他,伊城終於忍不住試探的問,“對她,你真的沒有任何看法?”
“有。”
“嗯?”
“她很美。”
“你!”
“好吧,你不要用殺人的眼光看我,我告訴你,”白淵終於放過可憐的伊城,懶懶往亭欄上一倚,笑容裏滿滿篤定。
“她不僅回來了,而且,根本不是在什麼勞什子海外仙山,這不是她的風格。”
他手腕一振,半杯殘酒穿亭而出,潑入身側絕崖。
無聲無息。
“聽不到任何聲音是吧?”白淵笑容裏無盡深意,“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點酒,落入無盡深淵,那是一點回響也不會有的,而有些人就是深淵,你看見的,永遠隻能是雲遮霧罩的表象,你對她擅自使出的動作,就會如這酒一般,無聲無息,便消融了。”
再斟一杯酒,他往身側燃起的溫酒的炭火上一澆。
哧啦一聲大響,炭火滅了大半,燃起騰騰霧氣,遮蔽了半座亭子。
白色霧氣裏,白淵的容顏忽隱忽現宛如神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