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絕將當時趙王的言語,神情,姿態,巨細靡遺的一一回報給蕭玦,稟告完他半晌不敢抬頭,殿上的天子側身而立,遙遙望著遠方,身姿依舊如常筆直,然而他卻隱隱覺得,陛下這一刻內心裏,有什麼已經崩斷了。
隨後蕭玦再次要他帶領著來到太陛天牢,身後於海捧著金樽玉盞,一壺碧青的酒液,在玉壺中蕩漾。
夏侯絕連一眼都不敢看那酒,開了門,便躬身退下。
在牢門前怔立半晌,蕭玦緩緩抬步,走了進去。
蕭琛聞聲抬頭,看見是他,也不奇怪,一笑道:“你來得好快。”
他一眼看到於海手上的酒,麵色一變,隨即極其古怪的一笑,道:“很好,有酒。”
於海的手指微微顫抖,細細觀察著蕭琛的神色,想起剛才秦長歌離開龍章宮時囑咐他的話,隻覺得額上的冷汗,一滴滴的冒出來。
他縮在陰影裏,一動不動的站著。
一掀長袍,在蕭琛對麵坐了,蕭玦半晌不言語,隻深深凝注著他,半晌道:“阿琛,你何苦來。”
“我聽不懂您的意思,”蕭琛已經恢複平靜,微笑如常,“陛下,我現在不想提我的‘罪行’,總之,都由得你,如果你還念著幾分兄弟舊情,你就最後陪我一次談談家常吧。”
怔了怔,目光在酒壺上一瞟而過,蕭玦知道蕭琛誤會了,隻是此時也沒有心情解釋,總之等會他便會知道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他輕輕頷首,道:“你說。”
“說什麼呢?”蕭琛任於海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輕輕端起酒杯,對著月光輕輕轉動,玉色被月光反射的光芒映得他神容雪白,他沉吟半晌,突然一笑,“有很多話,放在心裏好久好久,每日每夜都要咀嚼一遍,想著終有一日能和你細細的說,那該多好,可是真的輪到最後這個機會來說的時候,卻突然發覺,原來已經不能說了,原來說也是沒用的了……”
是的,說什麼呢?
說那年半夜無眠,想起曾聽丫鬟姐姐說擷梅園梅花開得好,隻是裏麵住的四少爺整天舞槍弄棒,好生粗魯,一時興起爬起來,去了擷梅園,那梅花開得真好,嫩黃淡紅潔白盈綠,映得楚天清澈,香雪千枝枝幹橫斜,一枝枝都是詩意……朔風裏夜香暗飄,同時飄起的還有劍光。
劍光如電,亮白之電,羿射九日之疾,海凝清光之斂,那少年身姿頎長勁健,步履輕捷靈動,翻覆長劍輕若無物,滾滾光華圍繞著他飛旋,似鳳舞似龍翔,似墨筆名家淋漓盡致的寫意,筆筆都是吞吐風雲的豪情,漫天的各色梅花為劍氣驚起飛舞,再被劍光絞碎成芬芳嫣然的碎雪,落了他一身。
那一肩的梅花雪啊,從此幽香不散,時時不請自來,叩問他的夢端。
或者,說之後的書房相伴?
他不愛讀書,夫子的功課他總嫌浪費練劍時辰,自己便替他做,先寫了他的,再寫自己的,從此學得和他相似的字體,夫子的功課真多,他總在寫啊寫,手都酸了,偶一回頭,見他風一般的卷進來,塞過來一顆果子——給!那樹上最高的地方摘的!最大最紅!
……他摸摸手腕,好像還在酸?那果子也好酸……他一口口吃了,瞅著他笑,他也笑,咽著口水。
那樹上,就一個果子。
這一生,再吃不著那樣的果子了啊……
或者,說那年石板橋上的霜?
從璟姐姐那裏知道他要走的時候已經遲了,他怕趕不及,半夜匆匆起身,連大氅也來不及披,穿著便鞋便奔了出去,等了好久,便見他和她過來,一男一女,黑衣雪裳,在早秋的掛了霜色的楓樹林中馳騁,那楓葉紅得華麗喧囂,卻不及他們男的俊美女的絕色,好一對鮮明美麗的璧人,他那是第一次見她,倚著橋欄,對上那雙請冷冷的目光和那明顯與目光不符的微笑時,他便知道,她注定是他一生的敵人。
他贏過,最終還是輸了。
因為,他愛她。
那年,回家之後,他大病一場,後來風濕不去,深入肺腑,久病難醫,其實就算沒有這一遭,他也活不久了……
蕭琛淡淡的笑起來。
值得嗎?值得的。
他神情淒涼而欣喜,悵然而滿足,帶著複雜的惘然疼痛之色,透過蕭玦的眼睛,看向遙遠的,他也許再也看不見的將來。
蕭玦一直注視著他的神情,耐心分享著他的沉默,見他如此蒼涼的微笑,忍不住道:“阿琛,你為什麼要——”
“我說了我今天不想說這個。”蕭琛打斷他的話,將酒杯晃了晃,笑道:“哥哥,你來殺我,還想我老實說話,你弟弟沒這麼好欺負。”
傲然一笑,神情間光風霽月,蕭玦道:“你以為這是毒酒?朕是這樣的人?你不信?朕陪你喝。”
他正要斟酒,卻為蕭琛攔住。
抬眉靜靜看著蕭玦,蕭琛道:“是我誤會了哥哥,我給哥哥斟酒賠罪。”
一笑鬆手,蕭玦道:“也罷。”
細細的斟了酒,蕭琛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對著蕭玦舉杯一照,“咱們兄弟很久沒在一起喝酒了,幹。”
“幹!”
“陛下!”
於海突然出聲,手一伸攔住了蕭玦欲待飲下的酒。
燭光下他滿麵汗水,神情緊張的盯著杯中蕩漾的酒液,仿佛那不是酒,而是蝕骨穿腸的毒水。
蕭玦怔了怔,正要發怒,一抬眼看見他神情,不由一驚,對麵蕭琛已經冷笑起來,道:“怕我下毒麼?”
蕭玦長眉一皺,怒道:“於海,你昏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這般僭越!”
“陛下!”老於海噗通一跪,“是……是明姑娘的囑咐……陛下萬乘之尊,不可輕忽……請容老奴……容老奴一試……”
聽到明霜這個名字,蕭玦頓時皺了眉,蕭琛的冷笑卻更加森然。
於海隻當沒聽見,見蕭玦默許,抖抖索索自懷中掏出秦長歌給他的銀針,往蕭玦酒杯裏一試。
一線黑柱,淡淡浮現於明光燦爛的銀針之上。
有毒!
蕭玦霍然抬首,目光灼烈,逼視蕭琛!
蕭琛卻怔在了當地。
冷冷凝視蕭琛半晌,蕭玦默不作聲的站起,一腳踢翻酒壺酒杯,頭也不回的離去。
他走時步子太急,卷起的風,吹滅了本就微弱的燈芯。
沒有人看見,蕭玦的一滴淚,落在了冰冷的塵埃裏。
……
黑暗如幕布唰啦啦的籠罩下來,遮住了所有驚愕至不敢置信的神情。
蕭琛僵硬在了黑暗中,半晌,緩緩伸出手,去觸摸已經碎了的酒杯。
他的骨節仿佛在這一瞬間突然僵死,每一動作都艱難的發出細微的聲響。
半晌,他仰首,一聲長笑。
悲憤如嘶。
“好!好!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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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三年年末,一個不平靜的年末,一個暗潮翻湧,卷起無數浪底沉渣,其影響深遠注定要蔓延至今後漫長的歲月,蔓延到六國天下,蔓延出戰火、蒼生、爭奪、殺戮、種種不可抗拒的風潮的年末。
這一年帝國一直被遙遠的陰影籠罩著的天空,因為一個布衣女子的一出驚天狀紙,隱隱翻卷起獵獵彤雲。
她昂起的下頷,以一個堅定的姿態,便撬起了帝國最為信寵隆重的親王的全部根基。
還有些一時無法看見的牽扯變動與連根拔起,將如裂縫般,在將來的歲月裏,無聲洇染拓展開去。
風雷將起,九州激蕩。
乾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發天下:“趙王蕭琛,欺君罔上,擅殺無辜,處事妄誕放縱不羈,構陷羅織陷人於罪,革去王爵,幽禁安平宮。”
旨意同時載明,當年長樂大火,係奸人設計所為,然國母洪福齊天,睿懿皇後未死,明宣太子無恙,皇後忠心部屬多年後曆經艱辛將太子送歸西梁,現太子重居冠華宮,元月初一舉行冊封禮,皇後因三年前重傷未愈,現於海外仙居之地調養,待複原後鳳駕再返。
西梁百姓聞訊沸騰,連續三日自發上街鼓舞歡慶,當今在位多年,但一直無嗣,全西梁都在擔憂他的承嗣問題,如今太子回歸,國柞有繼,何能不樂?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湧向聖德護國寺,爭先為國母祈福,無數人捐香油點長明燈,佛前拜求開國皇後早日回歸。
……
新年新氣象,新年的陽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後院的花牆。
花牆上,早早的開了一朵新桃。
桃花嬌豔,粉色嫣然,桃枝遒勁,姿態清美,花下輕衣散飛風韻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著那朵桃花,目光邈遠,如湛藍天際雲卷雲舒。
聽得身後輪椅聲響,她回身,一笑亦如桃花開放。
“一切看似結束,一切剛剛開始。”
(第一卷完,下卷,六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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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更遲,道歉先,主要想把第一卷在今晚結束,自下一章開始,帝凰的視角和著筆點,將落足江山天下,六國之爭,其間衍生真相,愛情,陰謀,複仇……謝謝大家不嫌棄帝凰慢熱以及諸多缺點,耐心看到現在,請給我更多的支持和耐心,幫助我將帝凰繼續,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