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一怔,隨即一笑,慢慢道:“緩兵之計?”
又道:“自己解決不了就喊男人?我原本覺得你夠厲害,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她話聲雖然慢,動作卻不慢,伸手刷的抓向秦長歌天靈,七色彩光,富貴畫屏般舒展開來,炫目如虹!
於此同時有人大喝:“將這個女子好生盤問了!務必將她底細摸清楚!再立刻殺了!”接著便是嗵的一聲,人體被狠狠摜到地上的聲音。
手指再次一頓,女子緩緩笑了笑,突然喃喃道:“……有點寂寞啊……算了。”
她一拂袖,身姿極其輕逸的一轉,伸足一踏,人已在天窗外。
秦長歌仰首,也不見她作勢,隻看見半空中長發一展紅衣一颺,她已如流星般電射出去,隨即慘呼聲不斷響起。
那呼聲速度極快,幾乎一聲接著一聲,換句話說,就是這女子殺人的速度也極快,無人是她一招之敵。
一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好驚人的武功!
隱約間聽見調兵之聲,呼喝之聲,弓弩勁射之聲,機關啟動之聲,蕭玦厲聲布防而楚非歡低聲指揮關卡的聲音。
秦長歌仔細聽著,遺憾的搖了搖頭。
如果自己還是睿懿,如果非歡還是非歡,今日便可留下這女子,可惜……
一切沸騰紛繁的聲音裏,那女子的語聲突然清晰緩慢的響起,一字字道:“人,我沒殺,這個,我要帶走,誰攔,誰死。”
似是為她的話做注解,又是一陣慘呼。
那女子似在踏血前行,語調卻平靜依舊,其餘人的聲音裏卻不可避免的帶上了緊張肅殺之氣,唯有蕭玦和楚非歡兩人,一個毫無畏懼繼續命兵攔截,一個聲音恒定,低聲而快捷的一道道安排啟動機關,機簧吱吱嘎嘎聲響裏,無數形狀各異的武器攜著聽來各異的風聲,悍厲而殺氣凜然直襲目標。
流光星雨,耀亮夜空,人聲湧動,飛矢如瀑,火把照紅了半壁天空,太陛天牢三千鐵甲傾巢而出!
那女子移動的速度聽起來仿佛那是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所經之處要麼是慘呼聲起要麼是暗箭回射擊穿鐵甲的當當聲響,激銳的風聲裏她慢慢道:“好——不錯——可惜沒武功——”
聲音空曠而幽遠,最後一句已經遠在數裏之外。
她衝出去了。
帶著重傷的蘊華,在三千鐵甲衛士圍攻和機關攻殺之下,漫不經心的衝出去了。
說“衝”出去隻怕都不準確,聽她那語聲,始終平緩如常,大約連氣也沒喘一口。
雖說禦林軍和鐵甲衛士因為皇帝在場,主要精力放在了保護皇帝上,雖說機關多年未曾使用,開啟時不夠熟練延誤時辰,但是這個女子以一人對千軍,抬手漫步,頃刻殺人,那種人命在她手底直如草芥的漠視態度,那種強大到一定程度萬物都不在眼底的無謂,真真令人生寒。
大約她今天全部的損失,就是被秦長歌燒斷的頭發。
秦長歌聽得她遠去,舒一口氣,直直向後一倒,用手指虛空按了按,做了個打手機的姿勢。
笑吟吟對著虛擬的話筒道:“半麵強人,現在我來回答你剛才的話,要知道胡亂逞強的女人才是最蠢的,何況男人這種生物,你不偶爾依賴一下,他會沒有成就感缺乏自信心,不利於他們茁壯生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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哢噠數聲,三重巨鎖的牢門緩緩開啟,火炬的光芒被衣袂帶起的風吹得飄搖不定,蕭玦怒龍一般的卷了進來,秦長歌靠著鐵床,懶洋洋的看著他,半晌啞聲道:“太陛天牢需要再次改造了。”
蕭玦衝進來的時候什麼都來不及想,隻想快些確定她此刻的安全,如今被她那雙永遠微笑平靜,寒意深藏的眸子一瞧,滿心的焦灼和熱切立時如遇冰雪般,熨帖的平靜下來。
平靜之後,那種細微卻又澎湃不休的激越情緒,再次從血脈裏激起,宛如怒濤拍岸般不住拍打心房,這種極其熟悉卻又暌違已久的感覺,自他初見小宮女明霜後,一次比一次明顯濃烈,反倒昨日大儀殿上,對著比明霜更像睿懿的假皇後,那種深埋於記憶中的欣喜,根本就未曾降臨。
這也是他心生疑竇的原因。
他對念念不忘的愛人的心靈感應,深入骨髓,曆世事磨折風霜雨雪而不可抹殺。
然而,她呢?
明霜,長歌,不同身而同魂,她笑意晏晏卻清冷流光的眼眸,在曆經死劫,隔世重來之後,會以何等的目光,來迎接她前世的愛人?
長歌,長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她從來都是不凡的女子,不凡到他常常覺得,世上任何荒誕的奇跡發生在她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他覺得她永遠不會死去,正如日月星辰,亙古如一。
正是因為這樣深切的了解和長久相處形成的強大的信念,使他在長樂大火之後始終不肯相信長歌死去的事實,犯下了他難以原諒自己的錯誤。
如今她終於回歸,龍章宮無數個淒清夜裏失眠時的喃喃祈禱終成現實,他欣喜至不能言語,然而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掌紋的他,在即將靠近她的那一刻,突然開始心慌。
一切……不會那麼想當然吧?
沒能保護好她,令她喋血深宮,令她冤情難雪,令她深怨長埋,令她在轉世重生後,隻得以孱弱之身辛苦萬端的尋找真相的自己,實在也無顏要求那份“想當然”。
今日又因為思慮不周,令她再次遇險,險些喪身。
那個紅衣女子出現在牢頂之上,乍一出手展示強大無倫的武功的那一刻,他連心跳都幾乎消失。
如果……如果再錯一次,他便是下九泉墮深淵,也難償滔天之恨……
……
蕭玦停在了秦長歌三步距離之外。
眼前女子淺笑盈盈,眼波流轉,是一抹煙一縷風一聲清音一絲馨香,是浩淼滄海是廣袤煙霞,誰都感覺得到,誰都不能妄想抓握得住。
她心明如鏡,照得見濁世纖毫塵埃。
這些年,前生後世,他犯下的錯,她心知肚明,如今,她會怎麼想?
她會……恨他吧?
想到這個可能,便如心上突然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刹那間皮開肉綻傷筋動骨,又或者誰突然傾翻了灼熱的沸油,無遮無攔肆意潑下來,一大片熱辣辣撕心裂肺的疼痛。
有生以來從無畏懼,卻在這一刻近鄉情怯。
蕭玦隻覺得那一步突然深如幽壑遠如天涯,灌了鉛的腳步難以飛渡。
……試一次吧……無論怎樣的結果,他都接受,雖然內疚自責,無顏以對,但是如果不試一次,此生永難心安。
她似乎也曾說過,連嚐試也不敢的人,是懦夫。
手緊握成拳,貼在袍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蕭玦麵上卻強自平靜的一笑,目光深深凝注,問,“你願意再次親自改造一次麼?”
秦長歌抬眼,目光掠過他崩起青筋的手背,再掠過牢門口沒有跟進來,半側首看著遠處出神的楚非歡,他秀麗的容顏半隱在黑暗裏,一個沉鬱靜逸的輪廓。
情愁幾許,空自傷人,那些前生裏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銷幹淨了罷。
至於以後……且待時光和心靈解答吧。
“深仇未了,哪有閑工夫搞建設?”秦長歌微笑起身,“明霜還是明霜,一個因為舊時記憶戕害,目前為止都還隻敢清心寡欲的小女子,但未來會發生什麼,誰也無法預計,如果有一日明霜決定了什麼,自然會坦誠以對,現在,我要做的,是以重新開始的自由的前行路途,尋求一個隱於雲天之外的答案。”
她邊說邊向外走,在將近牢門前停住,一笑。
“但望諸君成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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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慢的腳步聲行在幽深的牢房甬道之中,聽來猶如很多人在行走。
自甲號牢房裏出來的秦長歌,堅持不要蕭玦的攙扶,卻首先提出要去看看關押了其他人的牢房。
當丙號牢房打開時,蕭玦退後了一步。
楚非歡臉色白了一白。
秦長歌隻是負手立於牢門口,身後火炬的光亮飛揚如舞,映得她臉色倒有幾分紅潤,隻是那目光幽黑,宛如深淵。
火色跳動,鮮豔活躍。
不及那牢房一片烈紅刺眼。
人間地獄啊……
遍地碎肉,腦漿,鮮血,殘肢,一簇簇的頭發在濃厚得淌出地麵的血泊中飄搖,屍體們以各種詭異姿勢橫死於地,有的撞牆,有的自扼,更多的是互相殘害而死,你的手指捅進了他的眼眶,他的牙齒咬斷了你的舌頭,被拽出的內髒扔得滿地都是,血腥氣息幾乎在門剛開啟一線的同時,便猛烈如海嘯般衝了出來。
“啪嗒”一聲,火光突然黯了一黯,一個舉著火把照亮的侍衛耐不得這惡心驚怖的場景,失手將火把驚落在地。
更深一層的黑暗裏,人人麵無人色。
蕭玦踉蹌一步,失聲道:“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秦長歌平靜的道:“音殺。”
怔了怔,蕭玦嘎聲道:“剛才,剛才那個女子?”
“嗯,”秦長歌淡淡道:“很好,很強大,我很久沒遇見這麼強大的女子了。”
蕭玦的思緒根本不在她說的話上,隻是怔然道:“剛才……這音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