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出而風雷起,一語出而萬人驚。
這已經不是“一言抵萬金”,而是“一言抵萬敵”了。
“砰”一聲,一個素有心疾的官員,經不得今日金殿之上,一波一波此起彼伏的震撼,直直的摔倒在地,做了這場無聲攻殺的第一個受害者。
內侍立即手腳快速的將人拖了出去。
蕭玦已經無暇理會昏倒的人,更無暇理會官兒們的神情,這一刹心潮激蕩幾乎把持不住,他手指緊緊扣著禦案,無法自控的真力衝指而出,幾乎將堅硬的檀香木摳出一個洞——可能嗎?這可能嗎?
這些日子,翻覆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難道臨到頭來,一切轉回原點?
近期在心中的那個懷疑,一直在試圖尋找蛛絲馬跡的那個懷疑,隻是自己的幻想?
而長久以來的執念,才是真正的現實?
這原是一個太美好的奢望,美好到有如水月鏡花,美好到這些年他不敢麵對,連她的名字也不願聽取——他不願給自己深想的機會,他害怕那些深入的探索,會將夢想生生擊碎,直到明霜出現,使他鼓起勇氣去探尋真實,卻終被血淋淋的現實狠狠一擊。
若非傷重如此,他又怎會試圖複仇?又怎會忍著割心的苦痛,去選擇去懷疑自己孱弱的幼弟,將他置於朝堂之上,麵對他人利劍狂刀般的控告攻訐?
可是,阿琛言語淡淡,神情卻如此漠然而蔑視,他是真的沒有畏懼。
一線星火,死灰複燃。
他緊緊盯著蕭琛,自己都沒發覺連聲音都有些變化,“趙王,為何有此一說?”
蕭琛眼底彌漫著淡淡的雪意,語聲也清涼如雪珠,襯著他蒼白的頰,似是一輪冬夜裏淒清的月色,他居然不答蕭玦的問話,而是側首,眼色複雜的看著秦長歌。
“你好心計,好縝密,好周全……可是你終究不能證實我暗殺之罪,你步步為營,自以為天羅地網?可惜我看你,好無稽!”
他一叩首,也不看蕭玦,隻低聲道:“先前這女子將該說的都已說完,也該輪到臣弟辯誣了——臣弟亦請求陛下主持公義,予臣弟自辯之機。”
目光一縮,微有悵然難過之色,蕭玦半晌方澀聲道:“準。”
心重重的沉了下去。
阿琛……經此一事,我們兄弟,是不是再難回歸當日和睦無間真心相待的時光?
朕……終究成了完全的孤家寡人……
蕭琛緩緩起身,盯視著秦長歌,嘴角浮現一絲笑意,不是得意,不是喜悅,而是一種破釜沉舟,此去決然的笑,明光四射,寒氣凜人。
他看著秦長歌,一字字道:“今日本王教你一個道理,你仔細聽著,這輩子估摸你是沒機會用了,投胎後大約還用得著——言語,永遠看的是分量而不是多寡,不是你擺出的證物夠多,你言語便給利若刀鋒你便可以得意到底——我無需長篇證詞,無需這一群係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般的證人,甚至無需多言,我隻要兩個人,就足夠證明,你,你這個低賤的女子,得了失心瘋吃了豹子膽,居然在朝堂之上,禦駕之前,妄圖以大逆之罪,誣告一國親王!”
他冷笑,拂袖,轉首,道:
“請皇後,太子!”
!
皇後!太子!
哪個皇後和太子?
百官們的手指掐進了掌心,掌心裏濕嗒嗒粘膩膩全是汗水——西梁皇朝,能夠同時存在的皇後和太子,隻有睿懿皇後和明宣太子!
今天這是一出什麼大戲?一百年也見不著一次!
眉毛一挑,寒光一閃又隱,秦長歌剛才因為蕭琛言語而微鎖的眉峰,這下真的皺在了一起。
容嘯天怎麼搞的!
居然真的沒能看住人?
蕭琛……果然是個厲害人物啊……
她哪有心情理會蕭玦和眾臣的反應,隻顧低頭緊張思量對策,忽覺四周靜了一靜,有種屏息的奇異寂靜,隨即,騷動又起。
寬闊宮門,深深幾許。
有女怡然,踏雲而來。
一抹朝陽斜鍍,光色爛漫,不及那人豔光四射,娥眉雲鬢,回風舞雪,香培玉琢,鳳翥龍翔。
其豔若霞映澄塘,其神若月射寒江。
她行步而來的姿態,帶著優美而奇異的韻律,月白裙裾若梨花一朵,攜了滿襟高貴清豔的春色,每一步都擁紅堆玉、芬芳暗隱的香滿殿堂。
她淺淺微笑,神態和靜,膚光瑩潤,如玉雕成,帶著溫玉般乳白柔軟的質感,溫柔嫻美之態,宛如娟娟淑女,隻是那上挑的黛眉,氣韻淩雲,明明近在咫尺,卻令人感覺遠在雲端。
她不看任何人,隻微笑俯身看著手中牽著的幼童。
那孩子三四歲光景,著一身紫紺色小錦袍,係著櫻紅發帶,烏發勝墨,玉雪可愛,清俊的小臉濃眉英銳,瞧來甚是眼熟。
朝堂上倒抽氣的聲音,彙聚成一片,響亮而龐大,聽來有若雷鳴。
能立於金鑾殿上,必得四品以上官員,在場的大多都見過睿懿皇後,而先皇後容色驚人,但凡驚鴻一瞥者,無人能忘,此時一見這女子,容貌相差無二,已紛紛認了出來。
而她那份溫柔卻疏離,和雅卻睥睨的獨特神韻,向來也是睿懿的專屬標誌。
這不是睿懿皇後,還能是誰?
她手中牽著的孩子……眾人看著他的小臉,細細端詳了眉目,不由自主的將目光轉到陛下臉上。
……神似得緊。
眾人嘩然,立時又將惋惜的目光轉到秦長歌身上。
這女子……完了。
又是碰的一聲,薑華無聲無息的暈了過去,腦袋撞在殿角,撞出一聲沉悶的回響。
其餘下跪證人等,除了那個願意身受淩遲而始終以恨惡凜然目光看著趙王的董氏遺孀,皆抖簌如同篩糠。
秦長歌抿唇,暗恨。
哪裏出了問題?
趙王侍妾……你好大的膽子。
山寨版也敢登堂入室!
趙王殿下……你天生適合當水貨製造商。
你連假包子都搞出來了,包子知道了一定會宰了你,他最討厭別人學他了。
……那日趙王府驚弓之戰,敗於秦長歌暗算手段下的蘊華,麵具掀開的一刻,曾令秦長歌大罵。
那活生生的是睿懿第二。
是天生如此?還是後天造就?除了蘊華本人,誰也難以查考,聯想到蘊華南閩彩蠱教聖女的身份,再想起南閩當年以美色妖姬對付中川的手段,秦長歌想到一個可能,立時惡心得想要嘔吐。
若不是不想驚擾大局,秦長歌一定會好好和蘊華交流一番。
今日叩閽之前,一向滴水不漏的秦長歌,早早安排容嘯天率領屬下攔截蘊華——無論如何,不能讓這個女子出趙王府。
不想,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這女子還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出現了。
秦長歌決定,今日若能脫身,日後一定要把這女子給解決掉。
踹倒你,再在你臉上擦我的繡鞋……
……
蕭玦早已怔在了禦座上,渾噩僵木不知動彈。
她還活著?她們還活著?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真的沒死?
隻是,為何這許些年她都不曾出現,卻在今日這麼湊巧的時機到來?
心潮翻湧,不知悲歡,往昔的女子影像與此刻階下仰首而笑的顏容交替閃回,不住重合,恍恍惚惚中似真似幻而又非真非幻,她就在眼前,依舊無雙國色,依舊風致高華……此番似喜似疑似驚似怔,雲濤霧卷若明若暗,幾近失聲。
“陛下……”他說不出話,階下怡然而立的雍容女子,卻已微笑開口,“別來無恙否?”
她以當年睿懿母儀天下的神後之姿,儀態萬方的輕輕施禮,眼波流動,風采妙絕,“與君一別久矣……臣妾不勝思念陛下。”
那思念二字,含在齒間,輕柔旖旎,繡麵芙蓉,一笑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