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玦的回答,尚未出口,已經淹沒在秦長歌乍起的琴音裏。
起音輕、緩,如情人私語,明豔旖旎,細雨千縷而和風萬裏。
蕭玦一縷微笑泛上唇角,恰才的悲憤鬱怒漸漸淡去,暫時忘卻那諸般疑問,而往事如江流清晰奔來眼前,那些美麗的,如落英般繽紛、如水晶般永恒璀璨、因為曾經共曆鮮血和硝煙反而更加鮮明難忘的記憶,那些長街回首、板橋微霜、雲州梅林、赤河共戰、郢都飛弩……他目光柔軟,遙遙看見歲月之涯,那輕衣女子正撥雲逐月,淺笑姍姍而來。
……琴音漸至空靈流動,飄飛如絮,如端坐遠山之巔,聞萬壑鬆聲,觀暮色如許,而目光所及,白雲逶迤;天涯之遠,霜鍾遙鳴,其時月上中天而心神空靜,怡然不知人世滄桑幾許。
那斷橋下一縷月光,深雪下半盞酒香,都於這一刻,湧入空虛已久的肺腑,來也去也,是耶非耶,名劍蒙塵,碧血化蝶,紅塵裏來往一遭,原來不過惘然一夢而已……
他心中一酸,仰首,悵然一歎。
……尾指一抹,琴音漸入淒咽悲沉之境,寂寥蘭台明月無聲,飛雪長空零落嬌紅,那些淺簾深筆描畫的黛眉紅顏,都隨流光化為無痕,長風如許,不見人間淒涼離別,不許英雄美人白頭,到頭來,隻換得樽前一醉,惆悵白發生。
天下何用?四海孤獨,晚來風歇,醉臥誰膝?寒夜未盡,淚濕長衣。
……忽裂音而起,弦震驚聲,八方風雷滾滾欲動,鐵騎突出刀戟齊鳴,而長天之上彩鳳翱翔,展翅間掠電飛雲……光起、雲收、火生、星隕、一切生於風雲之上隱於滄海之間,一霎璀璨終成流星……滄海激蕩,無盡悲憤……
蕭玦心旌搖動,耳鳴目眩,站立不住,竟失手扯下整幅帳幔。
帳幔悠悠落地,纖指一劃,弦如裂帛,齊齊斷裂,戛然而止。
秦長歌緩緩抬頭,一拂之間,那價值萬金的名琴被她棄如敝屣的推到一邊,她微笑淡豔如彼岸花,“如此佳物,置於此汙濁黑暗之地,實為不幸,不如,毀了罷!”
“反倒是一種成全,是嗎,陛下?”她仰首宛然笑語,目光冷徹。
蕭玦默然佇立,燭火下他長身玉立,麵容亦如玉琢成,線條俊逸而深刻,目光深深凝注秦長歌,在心中暗暗思量——適才一曲琴音,風雲皆驚,曲中境界闊大,曲意不盡輾轉,訴盡絕代紅顏離奇跌宕一生,絕非能出自尋常女子指下,她是誰?某個答案似乎呼之欲出,然而這數日寒悚的經曆卻令他不敢對世事再抱任何荒誕的希望,那些最親切的,最信重的,都可於一朝顛覆,他又如何敢奢望,上蒼厚待他如此?
迎著他的目光,秦長歌旁若無人的起身,先是對著目光惶然的江太後溫柔一笑,笑得她激靈靈一個寒戰,縮到床角,秦長歌才對蕭玦道:“陛下,今日所聞所見,可有所悟?”
“你是誰?”蕭玦漸漸鎮定下來,冷銳雙目緊緊盯著這個突然出現在長壽宮內殿的神秘女子,“你不是宮女……你是為長歌報仇而來?”
“我是誰?我想您應該知道,我是先皇後的人,我要做的事是為先皇後報仇,而這本該是陛下您的事,”秦長歌語氣平靜,“可惜您寧願蒙昧雙目,也不願正視現實,如今,真相已行至眼前,您待如何?”
一指江太後,她道:“事發那夜,趙王殿下扮演了什麼角色,有些您已經知道了,有些您還不知道,我如今隻想當麵問您一句,您,願意知道麼?”
你,願意知道麼?
秦長歌覺得自己很仁慈的,給了蕭玦一個機會。
你願意知道,那麼我將處置權交給你,妻仇夫報,天經地義,死去的睿懿看著你,活著的老鬼我本人看著你,想知道我是誰?行,可你不盡你的義務,我怕你沒麵目去見重回的秦長歌。
你不願意知道,那麼,抱歉,從此我與你陌路,秦長歌不與滿嘴叫囂愛情事到臨頭卻以各種亂七八糟理由放棄愛人的偽君子糾纏。
洞徹人心的開國皇後,從不玩那些矯情把戲。
淺笑盈盈,秦長歌好整以暇的等待,將一把宮扇的絲穗,慢條斯理的打散再理順。
蕭玦盯著她的動作,半晌道:“朕相信阿琛。”
秦長歌小心翼翼的將本來已經很順的絲穗理得更順,抬眼,微笑,“嗯?”
蕭玦的目光在黑暗中依舊是明亮迫人的,“天子無私,你我何必在暗室竊議趙王無辜與否?你若有如山鐵證,便拿出來罷!朕予你叩閽首告無罪之赦,容你金殿之上,剖陳冤情,將一切坦示於眾目之下,先皇後被害一案,朕要天下人親眼看著朕如何為皇後正名,朕也要如刀史筆,永無魚肉朕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