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的話,她曖昧的一笑,沒有繼續,琛兒冰雪聰明,哪裏需要把話說完呢?
卻不防那清雅少年霍然回首,那一瞬目光如利劍飛掠而來,刀似的割在她臉上,恍惚間她竟然以為是蕭玦當麵,嚇得後退一步,這才想起眼前的少年也不是自己的親生子,而他和蕭玦素來親厚……暗恨自己是不是今夜見蕭琛出手,歡喜得昏了,竟說了不該說的話。
然而蕭琛轉瞬就斂了那目光,又恢複日常的孱弱模樣,仿佛剛才那寒氣凜凜的少年根本不是他自己,隻是如常微笑,笑若清風,道:“母後說笑了,夜深露重,還是早些安歇吧。”
他說這話時,神情怪異,目光裏似喜似悲似責似怨,蒼涼無奈猶疑堅決,種種複雜情緒如亂麻般糾纏在一起,看得她心腔一陣陣冷縮,繩般扭得緊緊,被那種沉凝壓抑的氣氛逼得直覺的想要逃開。
她勉強笑道:“是的,母後倦了,將來的事,是你的了……”
那晚她走出好久,回首看時,依舊見蕭琛怔怔麵壁而立,背影孤清如一輪永遠難圓的月。
那晚她沒有睡。
她在等待,並且做了一些準備。
那些準備,其實她很久以前就已做好,她想做的事,和那晚發生的事幾乎一樣,隻不過別人很合心意的先替她做了而已。
她果然等到長樂火起。
火起的那刻,一直清醒著等待的她,立刻召集了宮人和宮外的侍衛說要去救火,並讓他們在長壽宮的水井裏挑水去救,那井裏,以及早幾個月她在長壽宮附近添造的小工具房,水桶水龍裏,全部抹了油。
那晚火勢好大啊,誰也別想衝進去,硬生生把建製恢弘的長樂宮燒得全毀。
燒吧,燒吧,都燒個幹淨,想進去的,想出來的,留下痕跡的,都燒掉吧……
江太後咯咯的笑起來。
燒得……真痛快。
這個殺了江家全家,殺了自己兩個兒子的女人,以這樣的方式化為飛灰,還真是便宜她了……
她睡著也在笑,緩緩睜開渾濁的雙眼……
鮫紗帳頂垂落明珠,晶瑩如麗質女子明亮雙目。
象她的眼睛。
哦……剛才,她來了。
剛才,佛堂裏,她虔誠上香,中川進貢的迦南香價值貴重,寸香寸金,淡金色香煙裏她舉香過首,深深俯拜。
神如果聽見她的禱告,當知道她的心。
願我江家複盛,願照微複原,願……那個女人永墮阿鼻地獄,曆刀斧之刑,生生世世不得超度。
那個女人,永遠都在笑,永遠都漫不經心,媚嫵如遠山,飄搖如水晶簾,沒有人能夠看穿她的內心,她溫柔清涼的目光卻如鏡般照出所有人的細微想法,並於宛轉轉側間淡淡譏嘲,她迷離的笑容背後,是狠辣的出手和陰毒的內心——這個可怕的女人!
她怕她,一直都怕……好在,她死了,終於死了。
隻是可惜了照微,她為什麼會瘋呢?
想到照微,她突然頓了頓。
那天……萬壽之日,照微的尖叫……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她皺起眉,開始思索……照微尖叫,羅襄那丫頭也在尖叫,她們是怎麼叫的?記憶中,好像照微有抬起手來,她指的是誰?
她霍然抬首,目光一閃。
卻一眼看見紫玉觀音精美無倫,在嫋嫋香煙裏似笑非笑。
似笑非笑?
她愕然瞪大眼,跪在蒲團之上不能動彈。
原本眉目慈和端莊的觀音,今夜卻換了容顏,飛鳳之眉,碧水之目,冰雪之肌,鮮明之唇,還有,慵懶閑適,雍容淡漠的神色。
睿懿!
她捂住嘴,試圖捂住一聲衝口而出的驚呼,她想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如何會將那容貌和睿懿絕不相同的觀音像看成睿懿?
她顫抖著雙腿站起身,隻覺得全身柔軟如綿,所有的力氣都被無形的力量抽走,她幹脆爬著靠近,仰首仔細的看高高供奉在佛龕上的佛像。
沒錯,是睿懿!
啊!她仰首,綻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你別找我……你別找我……我隻是添了一點力氣……你找琛兒……找琛兒……冤有頭債有主……你一定知道……”
江太後茫然瞪著帳頂,一遍遍重複。
“別找我……找琛兒……是他……是他……”
殘燈映著朱幌,淡月照上深簾,一重重宮門被依次打開,有個頎長的影子,步伐快速的進來,一路都有人為他跪地掀開簾幕,她看不見。
她隻是深深畏懼的,無意識的,重複著辯解逃避的言語。
修長的手指即將掀開簾幕,突然頓住,他已經聽見了她的話。
月光將影子斜斜拉長,飄搖的簾幕連帶著影子亦在飄搖,又似那頎長身子也在微微踉蹌,他手指扣緊了那一方絳色茜紗金絲牡丹簾,攥得那原本嬌豔盛放的牡丹朵朵零落摧折。
阿琛……
那是你的親嫂!你的未滿一歲尚在繈褓之中的侄兒!你哥哥此生最愛最在乎的人!
你為什麼要恨她們?
你可以去恨我,去殺我……我寧願你想殺的是我,我寧願三年前死於長樂大火的人是我。
勝如此刻被冰冷的真相之刃,片片淩遲。
……當年他偷偷去從軍,姐姐在後院花牆下相送,悄悄揣了自己做的鬆花糕塞他懷裏,他含著淚捂著一懷滾熱的牽掛,在長歌相伴下策馬而去,那時晨霧初起,經過那一處石橋,便再也看不見淮南王府的模樣,他硬硬心,不再回首,任蹄聲踏碎那石板橋上的早霜。
卻有少年,斜斜倚著橋欄,輕輕的對他笑,道:“哥哥,我等了好久。”
他發上眉上,都微微掛了霜白,顯見真的等了很久,他心中一熱,知道這個弟弟自幼有不足之症,向來不能早起,畏懼霜寒,如今卻在冬日晨霧潮濕冷寒的地方,等著他。
他立即將還熱著的糕遞過去,愛憐的去搓他的手,說,“瞧你凍的,吃口熱食暖暖身子。”
少年隻是低頭,出神看著自己蒼白細瘦的手裹在他因練武而生出薄繭,膚色淺麥色的骨節勁健有力的手中,喃喃道:“我真……我是你弟弟……”
他沒聽清,笑問,“嗯?”
他抬頭,一縷微笑亮如石橋後初初生出的陽光,明麗不可方物。
“我說,我真慶幸我是你弟弟。”
那糕似乎此刻還在懷中,熱度滾燙的灼著他的心……當年那少年執意不肯接那糕,說,你離開後,就很難吃到家鄉的食物,你比我更需要。
那日策馬而去,好遠好遠之後,依舊看見少年身影凝立不動,陽光下如一尊美麗玉雕。
那麼體貼的孩子,如何會在多年後,操起利刃,殺嫂殺侄,割去他一半的鮮活的心?
阿琛……
錚!
珠簾聲動,琴音突起,如銀瓶乍破,風雷刺天,轉折飛掠,驚破迷茫混沌,濺起激越之聲!
風起,簾幕突分,簾後,清麗女子紫衣黑發,端然安坐,雪白手指輕按焦尾名琴。
指尖一勾,起“仙”“翁”之音。
笑吟吟,然而不掩微嘲的看著他。
“陛下,舍不得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