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九十九章 陰火(1 / 3)

聲音輕細,清涼宛轉,卻如黃鍾大呂,隆隆響在耳邊!

他闃然睜眼!

一入目便覺金光刺眼,令人昏眩,他急忙閉眼再睜開,好一會,朦朧成一團的視野才漸漸清晰……十八金龍在頭頂張牙舞爪盤旋飛騰,追逐一輪熠熠紅日,嵌了金粉的龍身光輝閃耀,氣勢淩雲……他怔了好久,才想起來這是龍章宮雕飾十八金龍的穹頂,而剛才竟是離奇一夢。

夢裏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然而每一幕,都直刺他如今矛盾痛苦難以言說的心事。

蕭玦從椅上坐起,注目案上紙卷,風刮動單薄紙張簌簌有聲,那些不願入眼的字眼迅速翻動著,連綿成一道模糊的光影,他盯著那些字眼,發覺不知何時已冷汗涔涔。

……當年,她說,天子無私。

……當年,他說,帝王家事,亦關於國。

……當年,她說,愛臣太親,必危主身,後宮亦陛下之臣,請陛下無需專寵長樂宮。

……當年,他說,人臣太貴,必易主位,臣弟雖為陛下之弟,但首先應為陛下之臣,九錫之封,王爵之重,請勿輕與;作威作利,有亂朝綱,請勿輕縱,陟罰臧否,請自臣弟始。

……當年,她說,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以天下為秤,民心為衡,輕重自知。

……當年,他說,陛下無需自責,兩兄梟獍,其罪當誅。刑罰之重,不辟親族;賞善之微,不遺匹夫,則天下大治矣。

……這樣兩個政見幾乎完全合契的聰慧人物,這樣兩個全心全意為他的江山臣民思謀的人物,這樣兩個他同樣愛重,視同己身的人物。

他的左膀右臂,他的,親人。

當真……當真……以生死搏殺,骨化飛灰做了最後的結局?

為什麼?

他無法想象當年點燃長樂宮粉堊金殿的妖火之柄,執於那雙病弱細白手掌之中。

他不願相信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曾經冷酷注視著自己的親嫂親侄葬身火海,冷酷的看著宮殿傾頹,看著自己的親哥哥,失去妻子愛兒,成為永恒沉溺於苦痛之海的孤獨之人。

阿琛,牽著我衣角誇我舞劍真好的小小少年,多年來追隨我從無相負的親密兄弟,你當真,忍心如此?

不……不……

那天,當長歌之死,經由聖僧之口,驚雷般劈進他神智的那一刻,他便對自己發了誓。

便是窮盡帝王之血,窮盡此生壽命,也必為長歌,為早夭的孩子討回一個公道。

他發誓——無論是誰,哪怕他富有一國,哪怕他威淩天下,哪怕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然而當那神秘女子明霜一句狀似無意的點撥,當他抱著幾乎不信的心態調閱密封的案卷,那紙卷上看似沒有關聯的字眼,在有指向的尋找串聯之下,立刻便將一個他最不願意看見的陰冷事實擺在了他麵前。

三年前,在秦楚二王被誅後不久,朝議紛紛,諸王自危,為免此事引發諸臣對帝王心地的猜疑,阿琛不避嫌疑,自請為領侍衛大臣,擔負宮禁護衛之職。

當時他頗為欣喜,因為蕭琛此舉,不啻向臣下世人宣告,陛下並非刻薄不能容人之主,更無兄弟相疑之心,否則也不會在二王事變後,依舊將關乎自身安危的宮禁重任,交給異母兄弟。

隻是他體弱多病,也不過領個虛銜,並不真正入宮值夜,但一切宮禁防衛調動事務,需報請他批準。

當時的宮禁總管,禦林軍統領,是天璧二年的武狀元董承佳。

此人於乾元元年失足落馬而死,蕭玦記得清楚,據說是一批交好的官兒邀他去狩獵,不慎落入當地獵戶陷阱。

如今看來,那批官兒們是些什麼人,當中會有誰,實在是件值得調查的事。

比如,薑華,在不在其中?

而薑華,天璧三年時是刑部一個不起眼的書辦。事發當夜,他當值。

三年前那夜,薑華做了什麼尚待追查,但是董承佳做了什麼,卻是清楚得很。

他將換防時間做了調整,西梁皇宮規矩,各班侍衛分管各宮區域,依位次高低輪班換防,比如龍章宮戌時換防,長壽宮亥時換防,長樂宮子時換防。

因為前元時,秦長歌經常造訪元皇宮,對元皇宮的防衛布置嗤之以鼻,所以她主掌內宮之後,對宮禁防備做了詳細規定,換防時,為防侍衛交接班時的混亂,以及固定地點換防易使人乘虛而入,長歌曾規定,每日換防地點不定,由領侍衛內大臣臨時決定。

那晚龍章宮換防一切如常,長樂宮和長壽宮卻調換了一下,長樂宮亥時,長壽宮子時。

換防地點定在長樂宮西宮門外,下半夜輪班侍衛列隊而行,在西宮門與同時反向集結而來的換班隊伍交接。

正常情況下,換防時的規矩是,分散在宮中各處巡遊不斷、正向集結準備下班的侍衛隊伍,以西宮門為軸心收縮的同時,前來接班的侍衛同時反向散開,首尾相接,力保在換防這個短暫的時間內,宮中各處,沒有缺漏和死角。

然而從那晚換防簽到記錄的情形來看,好像董統領發布錯了命令,以至於下班侍衛收縮完畢,接班侍衛還沒來得及就班,蕭玦細細的推算了下時辰,大約有一刻鍾的工夫,長樂宮某處會出現無人守衛的死角。

皺眉提筆,蕭玦在紙上憑記憶畫了當年長樂宮的布局圖,根據記錄上的時間差,對照當時的集合點和路線走向,推算了半個時辰,終於得出結果。

擱下筆,他神色愕然。

那空出來的死角,居然是長樂宮的正殿宮門!

這是什麼意思?

就算費盡心機空出這個死角,可有什麼凶手會選擇大搖大擺的從正門進入?

何況長歌武功絕世,千絕高弟,天下誰人不知?

蕭玦陷入沉思,手指無意在紅木桌麵上嗒嗒敲擊……長歌之死的真相,彷如回旋無盡的迷宮,連綿輾轉無有始終,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走出死胡同,伸手便可觸到迷宮之外的晴朗天空,可是轉瞬迷霧重來,令人疑惑。

疑點重重,每一點線索的指向,都似是而非。

時近深夜,他卻醒得雙目炯炯,毫無困意,正要再傳幾個太監進來,旁敲側擊一下到底是誰交通外臣,忽聽殿外隱隱有喧嘩之聲。

皺皺眉,蕭玦直起身,便見於海一溜小跑的過來,身後跟著長壽宮大太監童舜。

蕭玦目光一縮,冷然道:“大呼小叫什麼?”

兩人遠遠的跪了,童舜道:“啟稟陛下,太後鳳體欠安,夜來突發譫語,神智不清,已經傳了太醫院邵醫正,奴才想著事關重大,特來向陛下稟告。”

突發譫語……神智不清……什麼意思?蕭玦長眉一攏,目光一閃,正與悄悄抬頭的童舜相交,他霍地低下頭去,然而那瞬間這大太監眼色裏的意味,讓蕭玦突然心有所悟。

起身,他肅然道:“太後欠安,朕自當親往看顧請安,於海,備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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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裏起了霧,飄搖迤邐的白色霧氣,如天地之筆纏綿不盡的柔媚筆意,正恬淡閑適的細細勾勒長壽宮的莊嚴輪廓。

然而長壽宮內,卻亂如沸粥。

江太後剛才進了小佛堂禮佛,不出一刻工夫,卻半昏迷的被抬了出來,還滿嘴譫言,神色昏亂,這批宮人都是上次金弩事件後被臨時調派來侍候太後的,她當初使老了的嬤嬤丫鬟們現在都在各宮做著最低賤的活兒,一時也沒個趁手的人,這些人越發紮煞著手不知道如何是好,胡搬亂抬的,跪地下扒磚縫兒發呆的,躲一邊不敢接活兒的都有,還是大太監童舜趕了來,才一一指揮妥當,該侍候太後得去侍候,該請太醫則請太醫,童舜則奔了龍章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