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繁應了,笑道:“明姑娘對這個水鏡塵好似很防備?”
挑挑眉,秦長歌無奈道:“我是對他的名聲很防備——但凡被人稱為聖人的,我都防備,要知道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一個人修煉成聖,需要多大的定力?而這樣的定力,到底基於什麼樣的理由?到底是真的聖潔不受誘惑,還是隻是因為他想要的東西太大太恐怖,尋常東西根本誘惑不了他?”
“明姑娘真是深入人心,”祈繁盯了她一眼,“隻是這樣剖析人心,未免也很恐怖。”
“是,”秦長歌笑容裏難得的多了絲辛酸的意味,“你以為我想啊……”她一語未畢迅速岔開話題,問,“孟老夫子談過心了?那晚趙王府邀宴的士子,能找的都找齊了?”
“嗯,”祈繁笑的狡黠,“您進宮的時候,這事咱們已辦得七七八八了,就是您說的,是人都有弱點,抓住弱點,不怕他不說實話。”
嗯了一聲,秦長歌仰首看向小雪初晴後的冬日長空,那一片湛藍純淨如綢,不見微雲,而日光澹澹,普降人間,看來一切都很明朗,一切都很爽淨,其實一切都在雲層之後,一切景物都隻是折射後的景象。
真相呢,是否也是如此?
誰又是那雙真正撥開雲霧的手,還三年前的皇後之死迷案,一個朗朗晴天?
將目光緩緩放下來,秦長歌笑得淡然而神秘。
“敲醒了某人,就是為了讓他出力……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唔,荷池密道好久沒用,我得去視察一下,那路安全,碰不著侍衛……我要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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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巨大的宮殿群沉默在冬夜的沉肅裏,遠處隱隱有更鼓聲聲,以悠長而蒼涼的敲擊,催促無眠的人早日回歸床榻。
然而禦書房一點星火,猶自不滅。
蕭玦今日在禦林軍和侍衛拱衛下,上了明黃龍輿起駕而去,扔下滿麵惶然拖著兒子請罪的薑華毫不理會,留下他在府衙門前嗖嗖的寒風中欲哭無淚,官兒們的消息都是閃電般迅速靈通的,風起於青萍之末,卻絕不僅止於青萍之末,隨即,朝會之上,立即便有禦史上章彈劾,列指薑華貪贓,賣官,縱子行凶,交結內宦等十大罪狀,蕭玦隻是麵無表情的看了,將奏章留中不發,英銳長眉下幽黑雙目波瀾不興,令那些偷偷抬眼窺視他表情,一心想從他細微的表情上揣摩出“上意”以迎合的官兒們毫無所得。
然而他們不知道,蕭玦看奏章時,曾經不動聲色的,用指甲輕輕在“交結內宦”上掐了道印子。
下了朝,他命龍章宮小太監去調三年前二月乙末的內宮侍衛布防及交接記錄,以及當日值宿內侍衛首領名單。
等候名單記錄的間歇,他召見了今日朝堂上彈劾薑華“交結內宦”的禦史。
年輕禦史受寵若驚,麵對帝王看似不經意的垂詢,一五一十將自己“風聞”的薑華諸事,倒了個幹淨。
“微臣聽說薑華早先寒門出身,後來得趙王賞識,步步升遷,這人油滑奸狡,長袖善舞,曾經向諸臣賣弄,稱他深知陛下心意,並連陛下喜好亦十分清楚,微臣以為,臣下不可窺探天子起居,否則易起陰微之心……”
蕭玦以難得的耐心聽完他滔滔不絕的賣弄學識,方漫不經心的道:“你說的是,平日看你有幾分輕狂浮躁,不想如今頗見風骨,且心思細密,值堪大用!”
被讚得骨頭輕了幾兩,禦史在地下磕頭有聲,“微臣豈敢不拚死報效!”
“你說……”蕭玦皺眉看著雕龍繪鳳的穹頂,“他一個外臣,如何知道朕的喜好起居的呢?”
微一猶豫,禦史還是不敢亂說,隻伏地道:“陛下查問身邊內侍,當即可知。”
“嗯……”蕭玦目光落在殿外那一群躬腰控背等候傳喚的太監身上,點了點頭,道:“跪安罷。”
禦史揣著一懷幸進的美妙夢想,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他身影消失,調取名單記錄的小太監進來,小心奉上以火漆封上的卷宗。
蕭玦接過,揮退所有人,殿內隻剩下他一人。
燭火飄搖,映著他鮮明輪廓,此時卻有些神色模糊,有些黯沉的表情,掩在幻動的光影裏。
手指在火漆上停留半晌,似在猶豫,蕭玦終於緩緩揭開密封。
他先是一目十行的看過,隨即,頓了頓,又從頭看起,象是不認識那些字一般,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
他將卷宗湊得很近,一眼眼盯得很緊,似乎想從裏麵找出自己想看見的字眼,或者把某些字眼給摳出去。
然而最終他好像是失望了。
足足半個時辰後,他才放下寥寥幾字的卷宗,有點茫然有點沉重有點不敢置信的看著燭火。
風冷漠的從穹頂上空掠過,彷如在吹奏一曲憂傷的歌。
……
依稀是那年好大的雪,半夜裏就積了好深,他在舞劍,偷偷的練,回風舞柳亭劍光亦如風舞雲飛,恍惚聽見輕微的讚聲,驀然回首,小小的清秀少年眼一眨不眨站在不遠處的亭角,見了他,微微一笑。
“哥哥,你舞的真好。”
那年的樓台晶瑩,飛雪漫漫,因練武不為父兄所容的孩子,在寒冷雪夜孤獨的起舞,卻於無意回首間,獲得那個孩子真心的膜拜的讚譽。
姐姐愛護他,但覺得練武好粗魯,叔叔支持他,但也沒覺得練武有什麼必要,然而弟弟,那個從小就優雅溫文,他以為他一定討厭自己武夫氣質,因而總是不願接觸的異母弟弟,給了他人生裏第一份肯定。
比長歌……還早……
長歌……
雪突然緩了,不再急如飛絮,而是旋轉著遊絲般自天穹降落,落於一處清淨雅致的樹林中,遍地梅花……哦,這裏是雲州梅林……雪落無聲,花開無聲,隱約聽到足音落於雪上的細微的吱嘎之聲,他茫然四顧,隻見近處梅林冷蕊寂寞,遠處沙洲霧靄迷茫,卻不見人影……長歌呢?不是約好在這裏,說有東西給我的麼?
步聲越來越近,卻依舊不見人影,他開始著急,突見有人輕衣薄裳,分花拂葉而來,姿態輕盈如隨風飄舉,他大喜迎上,是長歌!
卻發現自己怎麼也挪動不了腳步。
他惶然回顧,卻是弟弟突然出現,還是那個小小少年,牽著他的衣角,歡喜而急切的對他說:“哥哥,你舞得真好。”
心裏隱約有些奇怪,雲州這年,阿琛不是已經十七了嗎?怎麼看起來還這麼小?又想,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長歌卻突然向後退去。
他大驚著想追,長歌隻越飄越遠,她倚著梅樹,冷冷看著他,輕啟朱唇。
一遍遍問:
“陛下是舍不得了是嗎?”
“陛下是舍不得了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