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汙垢不是他人潑給你的,”他目光清泠泠宛如冷月遙遙輝照,映出人世間一切汙穢卻毫不沾染,“是從你自己心裏生出的,你,”他淡漠至不屑去看的隨意一瞥灰衣人,“很可憐。”
宛如被重錘狠狠一擊,又似正受著酷刑的是自己,灰衣人身子一晃,一張瘦削的長臉突然扭曲得不似人臉,而灰色的眸子,突然蒙上了一陣五彩的顏色,尤以血色驚人,仿若立即便要滴落。
半晌。
他奇異的笑起來。
“汙垢……汙垢……”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很多年前……我也這樣嘲笑過別人……”
他突然住口,月光下緩緩伸出雙手,那是一雙比常人更長的手,骨節分明,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手指上的指甲,突然奇異的開始生長。
黑色的柔軟的指甲,閃著隱隱的彩光,在青色的月光下,越伸越長。
“好吧,令人仰望的公子爺,可憐我的公子爺,”他平靜而森然的道,“就讓我這個仰望你的,被你可憐的人,送你到最適合你,最高貴的地方去吧!”
……
風聲嘶鳴,青黑的屋脊飛逝如電,屋簷逐漸低矮破舊,隱隱傳來劣質香粉和酒肉混雜在一起的油膩氣味,三教九流呼盧喝雉的粗口在深夜裏也不曾停息——到了城北,充斥小偷流氓暗娼,號稱“美人窩”的貧民窟了。
楚非歡安靜的閉上雙眼,不去看棺材店那個方向。
長歌,如果……噩夢成真,那麼,不要去找我。
我選擇在你記憶裏,永遠潔淨的死去。
保重。
……
“砰!”
遠處傳來大力踢門的聲音,夾雜著吵鬧聲哀號聲大罵聲,有人大笑著,竄上屋簷。
叉著腰,望著屋簷下,得意洋洋的笑。
“什麼美人窟第一美人?要是那家夥穿上女裝,絕對比你美一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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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長歌洗完澡,舒服的歎一口氣,濕漉漉的頭發也沒挽,一身輕鬆的邁出門來。
一眼便看見一隻球顛顛的,以平常絕無可能出現的超速滾過來。
皺皺眉,秦長歌一伸手攔住圓球,端詳他難得的跑得滿臉汗水的小臉,詫異的道:“有狗追你?你又拿鞭炮燒狗屁股了?”
抹一把汗水,包子氣喘籲籲,懶得和老娘鬥嘴,直接道:“幹爹說……白龍那個什麼魚豆腐……為元宵所剩……因你而起……你不能不管……”
他倒是記住後兩句,但前麵兩句因為不懂,直接便用字音相近的食物代替了。
……
這是啥米和啥米?
虧得秦長歌智商指數比較高,從包子對食物的狂熱愛好上開始想開去,漸漸拚出了這話的原意,笑容一收,四處一望,直接道:“你幹爹呢?”
“他去追馬車了,”包子這回流利許多,“他看見有個黑衣服的叔叔被搬上一輛馬車,就叫我來通知你,他自己追著那馬車。”
“他怎麼能去追!”秦長歌霍然轉身,大呼:“祈兄!容兄!”
咻咻兩聲,祈繁容嘯天各自從自己房裏竄出來,“怎麼了怎麼了?”
這兩人從未見過秦長歌有焦灼之態,此時見她神情嚴峻,也有些慌亂,秦長歌簡單把事情說了一下,兩人也慌了,急忙以暗號命令附近凰盟屬下齊集。
“不要緊的”包子拉著老娘衣襟,得意洋洋道:“我給了幹爹我的彈弓……”
“你以為彈弓是原子彈?”秦長歌微怒的給了蕭小白尊臀一巴掌,“你幹爹失去武功,又不良於行,萬一遇上敵人,你要他如何自保?”
包子倒抽一口涼氣,眼睛瞪得圓如衛生丸,伸手就去拉秦長歌,“那還等什麼,走哇!”
此時祈繁正在指揮屬下四處搜尋,包子急忙道:“楚叔叔應該就在前麵大街附近,我的彈弓上裝了臭糖,味道很特別的,應該能聞得到。”
祈繁怔了怔,悻悻的道:“我熟悉那個味道。”當先帶人奔出去了,秦長歌將包子向隨後趕來的祈衡一推,道:“看好他。”一扭身也跟了出去。
到了包子先前說明的地方,便見輪椅孤零零停在黑暗中,楚非歡卻不見蹤影。
風從空曠的四麵街巷中奔來,寂靜而闐無人聲,容嘯天黑著臉,飛快的在四處巷子中進進出出,半晌出來時,沉著臉搖搖頭。
秦長歌眼尖,看見月色下,地麵上有一條暗色的線,閃著微光。
蹲下身,以指尖微沾,湊到鼻端一嗅,秦長歌的眼色,微微冷了下來。
血,新鮮的。
順著那條血線前行,一路細細的觀察痕跡,直到在前方某處停下,秦長歌閉目,半晌道:“……他本來坐在椅上,大約什麼東西掉落……他滾下去去揀……滾了一截。”她指指地麵一條連續的血線和摩擦痕跡,“然後在這裏,停了停,所以這裏痕跡較重,血跡因為停了一下,多流了一點……然後繼續前滾……大約有個動作……唔……應當是溶兒說的使用彈弓……然後……他的路線突然變了,他沒有回頭找輪椅,卻滾到這處牆角——”
她的語聲突然頓住,眉頭糾結起來,半晌不語,祈繁佩服的看著她,看著她神情卻有些心驚。“然後怎麼了?”
“然後,大約有一場搏鬥……”秦長歌慢慢道,蹲下身,細細撫摸那處街角牆體,又仔細的看地麵。
祈繁也蹲了下來,看了看,點頭道:“是,有摩擦痕跡,非歡在這裏躲過,應該還有動作——他遇敵了!”
“那還等什麼!”容嘯天跺腳,“趕緊追啊!”
“追,怎麼追?”秦長歌抬頭,苦笑,“痕跡到了這裏中斷,好像一個大活人平地消失,你說,怎麼追?”
容嘯天呆在當地,秦長歌卻抬頭問祈繁,“看樣子非歡把溶兒給的臭彈打出去了……過了這麼會功夫,又在空曠的大街上,那味道還聞得見麼?”
“天衢大街何等寬闊,哪裏還聞的見……,”祈繁搖頭,撿起彈弓,突然咦了一聲,嗅了嗅彈弓,突目光一亮道:“溶兒陰差陽錯,拿錯了東西,我剛才聞見彈弓上的氣味,根本不是他說的臭糖,是我前段時間研製的辟犀香,這東西平時是臭的,遇上薊樹葉子,就會生出奇異濃香,這一路都有這個樹……真是歪打正著。”
他突然想起什麼,詫異的問:“剛才您隻說楚兄是去救一輛馬車中的人,那人是誰?”
秦長歌淡淡道:“蕭玦。”
“嗯?”忍不住開口的是容嘯天,他最近因為楚非歡之事,暴性已經收斂了許多,忍了忍沒衝口而出不遜之言,但神色間鮮明不滿。
秦長歌瞄他一眼,是,她是沒將自己漸漸打消對蕭玦的懷疑的事告訴這兩人,實在是因為事涉隱私以及自己真正身份,當下也隻是淡淡道:“蕭玦當不是殺妻元凶,如果你們信我,就不必再追查他了,還有,我知道你們好像謀算明年二月春祭之時刺殺他,現在我看也無此必要。”
容嘯天還想說什麼,祈繁一伸手攔下,仔細看了看秦長歌神情,半晌點頭道:“明姑娘,我信你,我信你不會讓先皇後失望。”
“自然不會,”秦長歌一笑,我自己怎會對自己失望?
負手立於黑暗街道之中,秦長歌這一霎心中轉過許多念頭,非歡和蕭玦同時遇險,自己該去救誰?
前世之夫,前世之友,皆深情如許,皆為她之死飽受折磨,一個寂寂深宮深雪埋酒,數年來從無展眉之歡;一個漠漠塵世飽經苦難,因她失去了武功和健康的肢體,這些遺落在歲月裏的無聲懷念與犧牲,被隔世重來的她一一撿起,諸般情狀,切切在目,她不是鐵石心腸木頭人兒,麵上七情不動,內心裏又怎會不暗潮翻湧?
蕭玦遇險,孤身出宮,想必和自己要和尚揭露睿懿之死真相有關,非歡遇險,卻是為了救一個可以算是情敵的人,以殘缺之軀對虎狼之敵,隻因為不願她因蕭玦有所傷損而內疚,隻因為那是蕭溶的親生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