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風聲凜冽,穿越到這處小巷牆角,撞擊到森冷的牆壁,發出更為森冷的嗚咽。
楚非歡一身的冷汗已經幹了,黏黏的貼在身上好不難受,他卻無暇顧及,隻警惕的伏在地下,屏住呼吸,黑暗中明澈的雙目光芒暗隱。
前方,灰衣人身形如大鳥,以一種古怪的姿態翩飛而來,直直掠向他所在的方向。
目光鎮靜,神情更是平穩無波,楚非歡抓緊一切時間,努力的調勻紊亂的呼吸,並試圖緩緩調集體內一向不聽話的殘餘真氣——雖然每次調集失控的真氣都會令他元氣大傷,如同上林山腳遇見玉自熙那次,事後他在熾焰幫休養了一個多月才好——但是他不能令自己落入敵手,不能給長歌帶來麻煩。
失去健康肢體和武功,不能再如以前般幫她,已令他耿耿在心,如何還能令她焦煩?
手指在地上緩緩摸索,抓住一塊尖石。
灰衣人如一點塵埃,悄無聲息的落於巷口。
青慘慘的月光照過來,一半黑暗一半蒼白,他的臉就藏在那半邊黑暗裏,隱約可見瘦削的輪廓。
冷笑一聲,他道:“朋友,藏頭露尾非好漢,出來吧。”
回答他的是寥闊天地裏的寂寞風聲。
並無怒色,那灰衣人隻陰測測道:“你自己出來,我會對你客氣點,若是勞動我親自翻你出來,你小心後悔也來不及。”
依舊是沉默,遠處隔了一條街的不夜花樓的喝酒調笑開門關門之聲遠遠傳來,越發顯得這淒清一角如此安靜,仿若無人。
皺了皺眉,灰衣人也有些疑惑,剛才他按照公子爺的吩咐前來護衛的時候,隱約聽見有異聲,隊首離徵老大讓他來看看,可是他剛才聽了半天,也沒聽見有人的呼吸,難道對方已經走了,或者對方是個高手?
他卻不知道,楚非歡因為傷病,本就呼吸極為微細,且此時他俯首於地,屏住呼吸,隔了這麼遠,哪裏聽得見。
灰衣人因此不敢輕舉妄動,楚非歡也好耐心的一動不動,比耐力,這天下隻怕還沒人是他的對手,他無需逞強鬥狠,隻要熬過這一刻,秦長歌他們趕來就平安了。
灰衣人尚自在猶豫,半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利而古怪的哨聲。
神色一變,灰衣人突然飛身而起,不同於先前的謹慎小心,隻一閃,已撲進了小巷!
巷子很短,一覽無餘,視線放在與自己等高角度的灰衣人,一開始並未發現四周有人。
他皺眉,輕輕咦了一聲。
“嚓!”
極短極迅速的摩擦之聲,人體與地麵狠狠摩擦前進的聲音,細微而迅捷,聽來令人悚然心驚,迷霧般的黑暗裏藍影平平貼著地麵,一竄,一抖,一摜!
以腳在巷牆上的猛力後蹬,借助推力平行貼地飛竄出去的楚非歡,雙手閃電般遞出,抓住灰衣人腳踝,巧力一抖,立即將根本沒想到腳下會竄出人來的灰衣人狠狠摜倒!
單手按地,毫不猶豫的騰身一縱,楚非歡在摜倒對方的同時撲上對方身體,衣袖一抖,早已準備好的尖石滑入掌心,想也不想抓緊石頭,將尖端狠狠插入對方眉心!
同時橫肘一壓,壓上對方咽喉!
本將出口的悶聲慘嚎頓時被生生壓抑在喉嚨裏,至死不能相信自己如此被殺的麵容上,瞪大的眼睛滿是驚駭之光,驚沒了那一天青慘的月,忙不迭躲入雲層。
月光照著楚非歡冷漠的臉,他毫不在意汙穢的,用自己衣袖一抹濺出來的血跡,喘息半晌,艱難的翻身而下,仰麵躺倒於地。
終於……殺了他。
拚盡全力的一搏,如果不能一擊而盡全功,他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事實上尖石插入對方眉心時,後力已竭,他立即以肘壓上對方咽喉,以自己全身的重量,勒死對方!
四肢百骸仿佛都欲裂開,冷汗滾滾裏,楚非歡疲倦的想……幸虧這人武功還不算高……
累,仿佛要飄散靈魂的累……楚非歡閉上眼,直想就此睡去。
心裏突然滑過一絲警兆。
仿佛有人用銅鑼在他心裏猛敲了一聲,震得他心髒一陣亂跳。
楚非歡霍然睜眼,暗夜裏目光雪亮。
不對!
有什麼地方不對!
剛才……
那灰衣人是因為什麼貿然撲進小巷的?
哨聲……
附近有人!
楚非歡的冷汗,再次慢慢浸潤而出,濕了他雪白額角的烏發。
他緩緩抬起目光。
背後,上方,一張看不清容貌的臉,正詭異的俯首衝著他微笑,露出一嘴森森白牙。
……
目光相交。
冷靜清澈的目光和漠然殘忍的目光,相交。
新來的灰衣人,和先前的那位截然不同,他的目光,仿佛是剛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千年僵屍的眼神,死寂,似乎每一眨眼,都散發著腐臭的氣味。
微瀾不起的死水,極度的漠然,毫無人類的情感。
對視一瞬,楚非歡突然笑了笑。
一朵花在翠綠枝頭沉默而驕傲開放般的微笑。一道光在黑暗中突然如流星驚豔掠過的微笑。
然後,閉上眼。
楚非歡懶得理會了。
先前最後利用灰衣人猶豫的時機,聚起的一點功力已經用完,他現在就是一隻螞蟻掉到他身上,那效果也和錘子砸下來差不多。
既然無力掙紮,何必做出那姿態惹人恥笑,被人加倍折辱?
楚非歡坦然等待。
再次俯低身子,灰衣人眼睛裏依舊沒有表情,那森森的微笑也象是畫上去的,他緩緩伸手,也不說話,手指一錯,按上楚非歡腕脈。
隨即毫不顧忌的逼進自己霸道的內力,探查楚非歡的實力。
極其狠辣的出手和用心。
烏黑的發黏在額角,晶瑩的汗珠緩慢卻似乎永不停息般從額角不斷滲出,楚非歡緊緊咬著下唇,以一線發白漸漸滲出嫣紅血珠的唇色,昭告他沉默的固執。
“硬漢子,”對方開了口,聲音嘶嘎,“而且……沒武功,居然能殺了竟妛?了不起。”
雖然是讚語,可是依舊語聲平板,毫無起伏。
微微傾身,他盯著楚非歡的眼睛,“你這樣的人,光是毀了你的武功是沒用的,肉體打擊也是沒用的……要毀你,必須得用些別的辦法……”
微微冷笑,楚非歡麵無表情的轉眼去看月亮,灰衣人饒有興趣的上下打量他,桀桀笑道:“不要以為我是為竟妛報仇,我沒興趣,誰叫他沒用,連個殘廢都打不過?但是我很討厭你這種人……一看就惡心——驕傲、自以為高貴、俯視眾生……憑什麼?你們憑什麼俯視我們?就因為你們的出身?”
他冷笑著,帶著享受的表情,微微眯眼,仿佛沉醉在某個令自己十分愉快的場景裏。
“送你去城裏十個錢一夜的象姑館……他們一定很喜歡看見你這樣的……好容貌,又跑不掉……高貴?蔑視?不屑?過了明日……叫你再高貴?再蔑視?再不屑?憑什麼?你們憑什麼?!”
他說到後來,平靜枯啞的語聲裏已微微帶了絲瘋狂,幽深的灰色瞳仁裏燃起青色的火焰,宛如地獄深處寂滅之火,妖蛇般遊走,落到哪裏,哪裏便蓬的一聲生出詭異的火球。
他怪笑,“等到明日,你就知道,真的,沒有什麼,所謂高貴和低賤,真的是一樣的。”
楚非歡一直閉目,麵無表情,仿佛那些惡毒的話不是對他說的,仿佛那被以極緩極折磨的手法傷害的身體不是他的,聽到最後一句,卻突然睜眼,極其譏誚的一笑。
“憑什麼?”他語聲淡而輕,蒼白的神色不掩虛弱疲倦,字字卻重如千鈞,“——憑的是心地——憑此刻你做的事,你說的話,便注定了你一輩子都隻配在泥地裏仰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