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小雨。”
“啊?”抬起來的是一張茫然無助的臉,眼睛裏似還有淚痕。男生輕輕地俯下身子,聲音柔軟而輕:“想不想吃冰激淩……嗯,紅豆味的怎麼樣?”
前方的小側道有一處燈光通明,照著“士多店”的藍底招牌。女生站在木蘭花樹下,看著男生漸漸走遠的背影,有著少年好看的挺拔。路邊有三層台階,她慢慢地走過去坐下,雙膝並攏,雙手搭在膝下四公分處,微微地仰起頭望著天空。
隔得遠遠的藏青色的天,沒有一顆星子。女生吸了吸鼻子,一股味道從身後傳來,搭在膝下的手指陡然收緊了。
你看到了喝醉酒的人嗎?有些人臉會漲得通紅,有些人眼睛會閃閃發亮,有些人根本一點“醉酒”的外在表現都沒有,但我們還是能一眼分辨出“這個人是酒鬼”——酒鬼的笑是暖洋洋的,從身體裏冒出來的,是純粹的精神上的歡愉。
如果有一個人一邊帶著這種笑意看著你一邊要把你弄死,你會怎麼辦?
時間不施鉛華,還原本真。幼年被喝醉了的繼父用繩索拴住摁入浴池裏的記憶一直都在。
當那個和繼父一樣矮胖身形的中年男子撲過來的時候,女生的身體僵硬而無措,她想要逃開,但醉漢身上散發出來的酒氣夾雜著那一夜的記憶,令她似乎又變成了許多年前那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小女童,她拚了命地想跑掉,想扯開醉漢抓住肩部的手,想要狠狠地給醉漢一拳,可是事實上-——她隻是似一隻掉入陷阱的小白兔惶恐地睜大眼睛而已。
全身在顫抖,大腿的肌肉不受控製地跳動著。
為什麼會有這樣懦弱、無能為力的自己?有誰來救救我?
白色熾光燈亮在暗夜的公園裏,燈罩上有著許多可疑的小黑點,看清楚了,原來是一隻隻飛蛾的屍體。
“兩份紅豆味的阿波蘿。”老板是一個熱情的大叔,他看了看牆上的時鍾,一邊打開冰櫃一邊好心地提醒:“夜裏公園是流浪漢和酒鬼的家,對孩子來說還是很危險的。”
“我不是小孩子。”男生很想這麼說,但他還是點了點頭,拿了零錢遞過去,拒絕了老板大叔的拿個袋子裝的提議,一手拿著一個冰激淩離開。
小道上層層疊疊地種著許多的綠化植株,男生繞過去的時候碰到了一堆舊報紙,報紙堆蠕動了一下,竟露出一個絡腮胡男,不滿地嘟囔了一句:“長眼睛沒?”
很快就走出了小道,但讓男生奇怪的是穿過公園的大路寂靜得嚇人,原本站在玉蘭樹下的女生竟不見了。
是到哪裏去了呢?天空漸變成了深灰色,十米一盞的路燈光芒微弱。男生快步地走到玉蘭樹下,路口掉下許多玉蘭花,象牙黃色的花瓣被踩成各種形狀。到處一片安靜,似聽到了窸窸窣窣的樹枝被壓倒的聲音。男生豎起耳朵,好一會兒才聽到聲音是從身後的小灌木叢傳來的,躍過三級台階往著灌木叢走去,卻是一隻小貓在樹叢中穿過發出的聲響。
難道等久了所以不耐煩地走了嗎?不由得冒出這樣的想法。男生緩緩地轉過身,準備走出小灌木叢,又聽見了,比剛才更清晰的聲音,像是樹枝被大風吹拂時發出的沙沙聲,又像是有人正拚命地掙紮撞到樹木弄出的聲響。
男生怔了一怔,又往前走了四五步,看到了——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的背影在一叢濃密的灌木後若隱若現,再靠近一些,男生的眼睛像是陡然充血了一般,有憤怒的炸彈在視眼膜處一路爆炸。
醉漢一隻手捂住女生的嘴,另一隻手正在拉扯著女生的上衣。而聽到的樹枝被壓倒的聲音正是因為女生上半身被禁錮,而能自由活動的雙腿不停踹動腳後的灌木叢所發出的聲響。
男生高高地跳起,越過灌木叢,穿著短褲的小腿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紮到了,但是根本就感覺不到,而是死死地瞪著醉漢,還沒到的時候已經把兩個冰激淩擲了過去。
有一個冰激淩扔在了醉漢的頭發上,軟趴趴的一團黏糊得讓人惡心。男生借著衝勁拽住了醉漢的後衣領,用力地一拉,想象中摧枯拉朽的場景並沒有發生,而是低估了醉漢的重量反而收不住勁,差點跌倒了。眼睛成一條縫的醉漢放開女生,嘟噥著“是哪個要惹老子”轉過身,這一次男生學了乖,伸出腿用力地踢在了醉漢的後膝蓋處,聽到“啪”的一聲,醉漢一個踉蹌撲倒在了草地上,男生想也不想地坐上去,單手掰住了醉漢的頭和手臂,使著勁地朝著反方向擰——第一次當英雄,完全不像電影裏演的那種,單手一推壞人便以時速170邁飛向了幾十米開外,而是姿勢又難看又累地和壞人扭成一團。一個成年男人的力氣比想象中大了許多,男生的手臂漸漸地沒有了感覺,一片麻木。眼角的餘光看到女生從地上爬了起來猶怔怔地站在一旁,不由得使勁力氣大喊:“快跑啊快跑啊快跑啊快跑啊……”
耳畔聽到了鞋子刷過草地的沙沙聲。跑遠了嗎?男生覺得自己的手臂漸漸不聽控製了,就像一塊因為熱而變軟的蛋糕,使不上力氣了。喝酒的人力氣大得出奇,一個不留神男生成了被壓在身下的那一個落敗方,感覺到右眼角被狠狠一拳砸了下去,痛得身體都禁不住蜷縮成一團。“別打臉啊,那是我吃飯的家夥”——恍然間還想到了這個笑話,但是無所謂了,岑小雨跑遠了就好了——我還是可以保護你的——一種無意義的驕傲感溢滿了男生的胸腔,讓他在被打的時候覺得痛感並不那麼難挨。
時間在身體的痛感裏似乎被拉長了。或許隻是幾分鍾的事,醉漢突然眼一閉,然後身體軟軟地癱在了男生身上。男生下意識地用力去推。第一次沒推動,第二次醉漢的重量似乎變輕了,又似乎是有人幫忙著拽動減去了部分重量,醉漢像一個沉重的布袋被推向了一側。
仍然躺在草地上,右眼角處一陣觸痛,男生用一隻手掩住了眼角才覺得好受了些,而沒受傷的左眼瞳孔裏一個女生的麵容從模糊到清晰。
連嘴唇都是青白的女生,額頭上滿是奔跑過後濕漉漉的汗漬,有幾縷發絲浸透了汗水黏黏地貼在臉側,勾出一條條分明的弧線。那不停聳動的肩膀、急促的呼吸以及胸口強烈的起伏等身體反應都直指向了“緊張不安害怕惶恐”,偏偏女生的眼睛裏有一陣倔強的鎮定,聲音雖然顫動得像風中的樹葉,但卻字字清晰:“怎麼樣?沒事吧,我扶你站起來好嗎?”
“你怎麼回來了?”男生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把醉漢擱在腰下的粗腿踢掉,“你不怕嗎?”
“我怕。”女生細細的、清澈的聲音像溪流,“不過,我更怕你有危險。”
男生陡然停下了挪動身體的動作,身體裏所有的痛覺在這一刻像是無限地擴散,又以突然靜止的寫意姿勢凝固——感覺不到痛點了,相反是心髒處似乎被許多的氧氣包裹著,暖洋洋的,讓人忍不住想要呻吟一聲。
“很痛嗎?”女生伸出手輕輕地觸動碰著男生的眼角,下一刻卻用力地扶住了男生的肩膀,“我們趕快離開吧。”她望了望麵朝下趴著的醉漢,“不知道這個……要是這家夥醒了就更麻煩了。”
女生的手臂纖細,像是花骨朵一樣,她扶在男生腋下。男生站了起來動了動手腳,發現其實隻不過是臉上戰場慘烈了些。女生的身上有一種梔子花般的輕淡香味,男生吸了吸鼻子,把“我真心自己能走的”這句話咽下了喉嚨,借著看上去瘦小其實還蠻有力量的女生肩膀,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出了小灌木叢。
“你是怎麼做的?”
“什麼?”把全部精神都用在了“支撐男生”這件事上的女生茫然地反問。
“我是說,你是怎麼讓那個該死的社會毒瘤一般的家夥趴下的?”
“哦。”女生扯動了一下嘴角,對於男生對醉漢麵前的形容詞表示讚同,“我從小灌木叢跑出來,看見那家夥已經騎在你的身上,是很害怕沒錯,但是我絕不能丟下來救我的你。一個醉醺醺的家夥而已,我們有兩個人為什麼要怕他。所以我抄了地上一根手臂大小的樹枝,掂了掂量,覺得足以敲暈一個人,就回去了……兩隻手都在顫抖,但我還是擊中了目標。說到這裏,那個人……不會有事吧?”
“喂,你把同情心都用在我這個受害者身上好了,還擔心那樣一個下流無恥的家夥不嫌多餘嗎?”男生立即嚷嚷了起來,不小心扯動了腳上的傷口,不禁吸了一口冷氣。“沒事吧?”女生的聲音裏多了一些濃濃的鼻音。“呃……沒事。”
“都怪我。要不出來不就沒事了。”女生內疚滿滿地小聲說著,“你看上去傷得這麼重。”
“呸呸,別詛咒我。別露出一副‘是快要死了嗎’的表情,我有一次打籃球被絆倒摔得更慘,腿打了一個月的石膏,這次不算什麼啦。”
男生蠻不在乎的口吻讓女生覺得好受了些,她更小心地扶著男生,聲音輕而柔軟:“前麵四步外有一道坎,抬腳……抬右腳……”
很快就走出了公園。衣服上掛著樹葉草籽泥土,青紫了一個眼圈的少年和衣衫不整狼狽不堪,滿頭大汗的少女站在了燈光透明的大街,再回頭看像張大了口的怪獸公園,不禁都有些後怕。
男生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呢,沒怎麼樣呢?”原話應該是“你沒被那個渾蛋怎麼樣吧”,雖然衝進去的時候是沒看到怎麼樣,但看到女生漲紅著臉搖了搖頭的時候,男生還是覺得心底有一塊沉重的石頭被解開了繩索,遠遠地墜在了身後。
繼續往前走,女生突然停下了下來,問:“能自己站一會兒嗎?”
“啊?”
前麵有一家小藥店,鮮紅的“十”字招牌在風中輕搖,女生進了藥店,很快就出來,手上多了消毒藥水、藥用棉簽、紗布、創可貼和消炎片。
男生站在原地,仰頭是璀璨銀河被遮擋住的深黑色天空,空氣中似乎彌漫著熱帶植物辛辣濃鬱的香氣,從前方走來的少女,淡淡的路燈光像桔梗花灑在了她的身上、頭發上、眼睛上。
這個場景縹緲得如同一個孩童的夢境。“岑小雨。”喉嚨像被大火炙烤著,男生試探著說出女生的名字,害怕一眨眼女生就會像任何夢境裏的童話人物一樣扇扇翅膀飛走了。
“怎麼啦?”女生飛快地跑過來,扶住他,“很痛嗎?哪裏痛?要不要去看醫生啊?”
“不……用。”男生訕訕地開口,搭在女生肩頭時部傳來的濕熱皮膚觸感提示著“真實發生”以及“現在進行時”。
那就好。
一起去了男生的酒店房間。“沒問題的,和我同房的男生睡得跟死豬一個樣。”男生這樣保證著。進了房間,靠近門邊是的浴室連著廁所,而更裏麵一些,是隻亮著一盞螢火蟲小燈的房間。男同學睡得很熟,聽到了時高時低、像坐過山車一樣會旋轉的鼾聲,女生不禁鬆了一口氣。
快十一點半了,被看見處於非常狀態,像是從難民星球來的兩個人會變成校園大事件的。女生很謹慎,但她還是沒有辦法丟下一臉傷痕的男生。
最終是廁所亮起了燈,男生坐在了馬桶的白色蓋子上。細細的水流出來,女生用一條洗幹淨的毛巾給男生擦幹淨了臉上、脖子上、手上的汙泥和幹了的血。“我可以自己來的。”好幾次男生都想這麼說,但大概是燈光很暖,大概他和醉漢的搏鬥很費精神力氣,他很累,覺得不想動,而且——女生的動作很輕很輕,讓人覺得舒服得像泡了熱水澡。可是,覺得這樣並不太好。在女生為了擦拭下巴處的一點血跡而半蹲著的時候,那一點“並不太好”的感覺像是岩漿凝集成了一支箭,立即衝破火山口到了臨界點。
坐在馬桶白色蓋子上的男生,伸得長長的雙腳中央是女生半蹲在他麵前,仰高著頭,一隻手搭在馬桶蓋子上,另一隻手拿著毛巾。女生的頭和男生心髒隻有0.01厘米的距離,甚至能感覺到女生柔軟的發梢輕輕地劃過他的心髒,如一陣閃電激起了無數火花,劈劈啪啪地響在了男生的心髒裏。
那麼柔軟的頭發,不是純正的黑,而像是營養不良般帶著牙黃色。
——這樣的姿勢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除了伸出手去揉了揉頭發之外,還有——男生的頭微微俯下,嘴唇輕輕地、輕輕地碰到女生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