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猛女無忌(3 / 3)

耿聚忠道:“總角之宴,談笑晏晏。如今思來,確如一夢,若一生就活在某一瞬,其實也未必是壞事。除了誅鼇拜外,萬歲與臣也算日理萬機,可又有幾件能記得起。百年之後,有些興許變成了浮雲,有些連浮雲都不算。”

皇帝沉默了半晌,道:“聚忠,你說得對,但還是不能太消沉。既然生在這樣的家裏,江山社稷總得有人擔著。至情至性的,也隻好把性情收起來些,該裝神時裝神,該弄鬼時弄鬼,古人道這君王丞相,都是調和陰陽的,此話說得甚好。所謂調和陰陽大約就裝神弄鬼吧,做個一泥水匠,調好泥和水,房子總可以多遮風避雨一些年頭。朕就不信自己這個滿清帝王就一定輸給漢人的唐宗宋祖!”

林芷彤道:“好啊,我正閑出蛋來了。”

皇帝心中笑道:“側福晉隻能下蛋。”

耿聚忠笑道:“萬歲有此念,大勢定矣。若吾兄耿精忠真造反,自然會有大臣上疏要斬我們這群藩王質子,按大清律,造反滿門抄斬。若壓力太大,萬歲爺大可答應把臣推出午門,臣沒有遺憾。隻是還請免了芷彤和釵兒之罪,二哥也是老實人,從不參與政治,也請一並繞過。給耿家留個後。”

皇帝道:“你又來了,朕早就說過你哥反了,你還是我的兄弟,其餘話就不消說了。一切都在酒裏。”說完大幹了三杯。耿聚忠哭著連幹了兩壺。

林芷彤道:“喝醉了就睡在涼亭裏吧。我來守著你們。”

皇上心裏笑道,這點酒怎麼會醉,朕一個大男人睡覺,讓你這大臣的側福晉守著,那又成何體統。然後就醉倒在地上。林芷彤見耿聚忠也不省人事了,就悄悄把兩個男人抱在石凳上,自己趴在桌子上慢慢也睡著了。

石凳太窄,很快一君一臣都掉在了地上。耿聚忠摔在地上也沒能醒來,皇帝倒是掙開了眼睛。一看,居然自己睡在側福晉的腳邊,嚇了一大跳。悄悄站起,見外麵起風,又給林芷彤披上一件衣裳。林芷彤醒了過來,朦朦朧朧間似醒非醒,笑著道:“師兄,這麼晚了,還在練功啊——哦,不是師兄,是皇帝哥哥,你不多睡一會兒嗎?”

皇帝笑道:“天下還有你這等糊塗蛋。朕邊上也睡得著。你就不怕朕?”

林芷彤揉了揉眼睛道:“一開始也有些害怕,怎麼皇帝就活生生地跑到我眼前了。後來就不怕,因為也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對我又不凶,有什麼可怕的?”

皇帝高興地點頭道:“是啊,是啊,可惜你這樣的極少,怕我的人極多,所以朕才叫“孤家”、“寡人”。”

林芷彤想了想,道:“那可能是因為他們有事想求你吧,我又沒事求你,自然就不怕你?”

皇帝點點頭道:“這個倒是,但總覺得還有其他原由。”

林芷彤道:“還有你權力太大了,都想著你是個昏君自己就完蛋了。莫名其妙被皇帝弄死的大臣和莫名其妙被大臣弄死的皇帝我聽說書的阮先生說過很多。所以一個位置權力太大了,也不好,哪個人都可能犯糊塗。因此,大家就都活在恐懼裏了。”

林芷彤隻是隨口一說,但皇帝聽到此言,無異於黃鍾大呂。皇帝惡狠狠地道:“這阮先生是誰?”

林芷彤道:“就是我們漳州一個說書的。他的《水滸》講得很好。”

皇帝心道,可懼啊,華夏文化積澱千年,這草莽間真是臥虎藏龍,下九流也有如斯人才?難怪張獻忠之流也不缺軍師。此人應該無功名,否則必然重用。若用不了就隻好殺掉。讓有想法的人流落民間,這太危險了。漢人太精明,若都信奉儒術還好,怕就怕這種師門不明、學問雜糅之人。如那個王夫之、顧炎武,就真真可厭。

皇帝對芷彤道:“這聚忠還未醒,就讓他在地上躺著吧。剛才你們都喝多了,朕也自己在石桌上小寐了片刻。”

林芷彤刮著臉道:“嗬嗬,皇帝哥哥說謊。你明明是我扶到石凳上睡的。”

皇帝臉有些紅了,道:“嗯,可能喝得有些多了。”

這時,耿聚忠醒了過來,嚷嚷著要水喝,突然看見皇帝,翻身跪下請安。

林芷彤才想起剛才一直沒有行禮,嘻嘻笑道:“皇帝哥哥,忘記給你跪了。”

康熙道:“這小姑娘真有點意思,隻怕朕的後宮加在一起還不若你的膽子大。”

林芷彤道:“皇帝哥哥,你那些後宮女子,我猜你最愛的該是那些才人、答應之類吧。”

皇帝一愣道:“何出此言?”

林芷彤道:“我看了看,覺得很奇怪。皇宮內那些貴妃、嬪妃之類,反不似才人、答應長得俊?以前總以為皇帝的妃子,那必然國色天香。可是真瞧著了,倒是才人漂亮些。”

耿聚忠聞言一身是汗,這話要傳出去,不知得罪多少後宮女子,這後麵又是多少達官顯貴。

皇帝心裏也很不舒服,此話從來沒有人說起過,但自己心裏是明白的。這皇帝的妃子你當是可以自己挑的?那都是八個鐵帽子王家的女子,那都是蒙、藏、漢需要籠絡的文臣武將的女兒,每一個後宮位置都代表這一股子支持的外戚勢力,連後宮妃子誰大誰小,也多半都是權衡政治需要。因為正是這些力量才一起撐住了金鑾殿的龍椅,而長相倒真不是多麼重要的事。才人、答應可以由皇帝自己選,自然都是美人。康熙皇帝每個晚上,最煩的就是那些祖宗規矩了:皇後那兒必須每月幾晚,貴妃那兒應該幾晚,有時情願去改奏折,好歹是美人陪著。

但這話卻不能說,皇帝不悅道:“那你看朕哪個妃子俊一些?”

耿聚忠急得直擦汗,連忙做了個眼色。

林芷彤道:“都一樣的醜。”

耿聚忠硬扯著林芷彤跪了下去,磕頭不止。想來耿聚忠在福建是何等的狂放瀟灑啊,回到北京,見了皇上也就這般戰戰兢兢了。

皇帝聞言有些支撐不住了,想發怒又不知從何發起,苦笑道:“猛女無忌。耿聚忠啊,以前老覺得你很二百五,現在才覺得你這側福晉才是真的二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