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她的時候,他下意識臉往旁邊側開,不想給她看到臉上的淤青。他手腳迅速地接過值勤板,剛要簽下自己的名字,她卻突然把值勤板抽了回去,抱在懷裏,濃睫微顫道:“不簽名……也可以。”
那天的花香分外濃鬱,他忘記是什麼花朵,隻覺得沁人心脾,好像有種奇異的甜味隨著香氣滋長在心裏。
他卻又起了逗弄她的念頭,反詰道:“為什麼不簽名也可以?你不是紀律委員嗎?這樣包庇同班同學的?”
從前,就是他這般的態度,逼得她離他越來越遠,可今天或許是因為關心他的傷勢,她聽了後並不覺得心裏難受,隻是抬起眼端詳他臉上的淤青,忽而一笑道:“你說你找誰不好呢?夏啟亮練過跆拳道你找他單挑不是找打嗎?”
其實她是關心他的,其實他是想被關心的。傅景曦自己也說不清,去跟夏啟亮打架到底是出於嫉妒他擁有顧妍琦的笑容還是希望引來顧妍琦的目光。
最後的結果是,這兩樣他都擁有了,而他們,也終於找到彼此相處的方式。黑色硝煙彌漫的高三戰場上,此處卻有鮮豔的並蒂花開。
紙是包不住火的,縱使他們再小心翼翼。第一學期臨近期末,有一位高三年級的老師下班後正巧見到他們在走廊的拐角裏環住彼此的腰際,額頭相抵,低聲說著笑話。
事情鬧得很嚴重,一個真相也隨之浮出水麵。顧妍琦和夏啟亮進同一所高中,同一個班級,一起在學生會工作全是被精心安排出來的,顧夏兩家早有了商業聯姻的打算,兩家人的孩子又如此般配,可以說是符合所有家族成員的願想。
傅景曦才不會因為如此可笑的理由放棄顧妍琦。商業聯姻?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興這套東西!
可是,他被分出了高三提高班,強迫性地離開了原來的班級。顧妍琦放學後也沒有任何私人時間,被家人看得死死的。夏啟亮一直都態度曖昧,看不出是敵是友。
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用力將他和她扯開。
然而,他傅景曦從來就不是會輕易低頭的人。
高三第一學期期末,他的書包裏除了文具外還有現金和簡易行李,那天考完試後,他們兩人趁亂逃開了步步緊逼的鉗製。他們要狠狠反抗給上一代的人看看,不要用自己的意誌去迫使別人遵從。
那也是他們第一次坐火車,因為飛機登記實名,可能會被追蹤到。
他們坐了整整十個鍾頭的火車來到海南,把冬天的毛衣換成夏天的短袖,到海灘邊的旅店暫住。海水極清極淺,衝刷著他們的腳踝。
他們來到“天涯”和“海角”兩塊巨石麵前,手心緊握,對著大海高聲喊道:“傅景曦和顧妍琦永遠在一起!無論天涯還是海角!”
傅景曦和顧妍琦都不會忘記那一天的海水是多麼清澈,海鷗鳴叫的回想,潮水拍打沙灘的浪花,以及那發自肺腑的誓言。
那時候的他們,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命運,不信神佛,認為隻要彼此手心緊握,這一世的煩憂都可以化為煙消雲散,輕狂而幸福。
很快他們就覺得痛了。
當他們的財務都人悉數偷走的時候……
當他們被旅店老板勒令退房的時候……
當他們的英語導遊翻譯被人恥笑的時候……
當他們做的旅遊周邊被人踩在地上的時候……
生活的厄運好像一下子報複到他們身上,笑話他們太過年少輕狂。
耀眼的車燈照亮了他們的視線,顧家和夏家的私家車一起向他們駛來。
他們希望自己眼光了,或許因為太饑餓,連續兩天沒有正常進食,產生幻覺。直到一個巴掌對著傅景曦當頭就甩下,他被打到沙灘石地裏。有人在用力地扯開他們的手,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掰開,黑衣保鏢不斷踩著他的手臂,他聽到自己骨頭哢嚓錯位的聲音,最後兩隻手徹底分離。他想再去握住她的手,卻被四五個保鏢一起踩在地上踢打,沙霧騰起,顧妍琦尖細的叫聲模糊不清。
突然踢打停止了,他看到一雙暗色的高跟鞋,聽到一個清高的女聲說:“夏家的媳婦也敢搶,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你們把他送到傅明棟那裏去,讓他好好管家他兒子。大哥也不知道找的什麼門生,竟出這種上不了台麵的人……”夏明珠輕蔑一笑,踱步往回走。
眼淚流淌到沙地裏,一點點把淺棕色的沙子染深,最後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耳邊隻有海浪聲此起彼伏,隻有“天涯”和“海角”依舊屹立在原地恒古不變。
回到家後,傅明棟找傅景曦懇切地談話,雖然傅景曦一字不回,隻是靜默地坐著,眼裏涼得如萬裏冰封。
傅明棟問他:“你真的有信心自己可以給顧妍琦一輩子的幸福?你有謀生的能力嗎?如果離開了我,你們可以獨立生活嗎?”
傅明棟又問道:“就算有,你認為那真的是她的幸福嗎?你給她的精神照顧能高於她現在的物質享受嗎?”
他微微垂下眼睫,這些問題的答案,他不確信,但絕對不會放棄。
像是猜測到他在想什麼,傅明棟最後說道:“就算也可以,那麼我呢?你一直知道爸爸是由夏家的人一路提攜上來的,他們可以提攜我上來,也可以將我再踩到底下去。就算是要犧牲爸爸的政途也可以的是嗎?”
他下意識想搖頭,可是傅景曦又立即插入道:“就算還是可以,那麼,就算犧牲了我匍匐了十年的政途,你們在一起了,而顧妍琦最後可能還是回到自己的家族身邊,這個結局你也有準備接受嗎?”
他猛地抬眼,對上傅明棟的眼,怔然已無言。
他賭不起啊,也不能拿自己父親苦心經營了十年的政途去賭一回……
“曦曦,”傅明棟已許久不喊他的小名,這麼一喊,仿佛父子間回到極親密的時光中去,“再給我十年吧。現在我沒有辦法違抗夏家人的意誌,要你犧牲你的初戀。十年後,你喜歡上哪家的姑娘都不會有人能從你手裏搶走,就算是夏家的人……也要被我們踩在腳下!”
他的頭顱,輕輕地點下,像是下定了決心般,心裏的所有光都隕滅了。
傅景曦開始對顧妍琦相敬如賓。還是理睬你的,還是對你微笑的,卻沒有了真誠和暖度。她擁抱他,他不推開,隻是不會去回擁她了。
這時夏啟亮對顧妍琦勸說,要不刺激刺激傅景曦,讓他以為他們真的要訂婚了,或許他就會急躁了。夏啟亮對她而言,一直都是可以信任的朋友、同學、上級(學生會主席),所以她死馬當活馬醫地答應了,至少她希望他可以有反應,而不像現在這樣完全的冷漠和疏離。
顧妍琦會後悔的,為她這個決定,卻到當時已惘然。
有的時候,有的人,便是這麼錯開,一旦往了不同的方向就回不到初始點。
傅景曦也同樣回不到初始點。十年前是不敢賭,怕父親政途受阻,怕她最後還是離開自己。十年後是不能賭,他發現父親貪汙受賄,怕她日後同受牽連,巴不得她離自己越遠越好。
到頭來,不過是場短暫的交際。就算努力地握緊雙手,最後還是抵不過情勢的阻隔。
還好,顧妍琦現在過得很好,在哈佛求學,像初見那般優秀才幹。
還好,他後來也放下了這段感情,當初沒有執著地撞得頭破血流。
還好,他遇到了季小清,她那麼自如地就習慣了他的毒舌,雖然有些晚,最終還是愛上了他。
可是,他想要她認真地想清楚,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季小清,”傅景曦的臉上是少見的凝重神情,“我也是愛著你的。我可以告訴我,我把我父親在半個月前打到我卡上的龐大資金已經全部匿名還給了紅十字,現在身上存款恐怕隻能在羅馬活上半個月。我沒有房子,沒有私家車,現在除了我自己什麼都不剩了,如果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那麼明天早晨六點,我們一起乘大巴離開這裏。”他頓了頓,最後說道,“如果你選擇跟我在一起,我以後都不會放開你。如果不……那明天隻要留在自己的房間裏,我當作今天沒有見過你。今晚你好好考慮一下,認真地考慮。”
壁爐裏燃燒著的柴火“啪啪”作響,他離開了偏廳,回到如冰窖般寒冷的臥房,而她一直坐著原地,在腦中回味著他方才嚴肅又深情的眼神,不自覺地嘴角浮起微笑。
第二天早上,羅馬的舊城區興起大霧。
傅景曦拖著行李箱出門的時候,沒有見到她的身影。他朝她在二樓的臥房緊閉的窗戶深深地望了一眼,等了三分鍾後離開。
霧很大,他看不到十米外的景物,隻覺得那冷氣吸入鼻腔裏,整個心肺都要凍僵了。
在公車站牌上,卻看到一個修長的女子背影,她穿著米色的大衣,一頭黑色長直發披散而下,手邊拖著一個灰色的行李箱。
女子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朝他輕輕微笑,不施脂粉的臉龐清秀得令他心頭緊縮。
“第一班車七點十五分才開來,你約我六點出來幹什麼?”季小清對他笑嗔道。
“咳,”他趕緊收斂臉上的笑意,卻怎麼都收不住眸底綻開的大團幸福,“我來帶你看看羅馬早晨的街景,隻可惜,唉,這個鬼地方,連人影都見不到啊……”整條街上除了他們兩個人在交談,一點聲息都沒有!
“什麼沒有人?我不是人嗎?”她找了語病趕緊反詰道。
“哦,對,”他狹長俊秀的眼揚起曖昧的笑意,“差點忘了,季小清你已經是我的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