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帝開始頻繁造訪她的侄子武三思的家。這在當時的朝廷中,實在是一種非常高的禮遇了。一位天子能不停造訪一個朝官的家,連女皇的親兒子住在東宮的太子李旦,也很少能在他的家中接待母親。當然武三思不是一般的朝臣,無論如何,他是他姑母的親侄兒,他的血管裏同女皇一樣都流著武士彠的血。但是武曌有比武三思血緣更近的親戚,她又何曾如此頻繁地造訪過他們?武三思和他們不一樣。武曌覺得他們武家,唯有武三思是可以造就的,也唯有武三思能理解她的苦衷。
武曌每每前往武三思的宅第,她總會動用很多輛皇家的車輦,浩浩蕩蕩。她會帶上她的各種侍從們,當然她也必得會帶上婉兒。那時候婉兒剛剛經曆了黥刑的苦難。不知道女皇是不是有意要把婉兒帶到武三思家的盛大晚宴上,是不是有意讓婉兒在世人麵前無地自容。
那時候武三思正因為成功地取悅了姑母而春風得意。武曌臨朝之後,便封武三思為夏官尚書。不久,又隨著武姓勢力的不斷擴張,而累遷天官尚書,加封梁王。武曌如此地器重三思,自然是因為欣賞他對文史的精通;但是更直接也是更隱秘的原因是,當滿朝文武都對武皇帝的情人不屑一顧時,是武三思給予了薛懷義起碼的尊重和承認,這才是武曌為什麼要讓三思不斷升遷,又為了什麼要頻頻造訪武三思的家。她一是在三思的家中確實快樂,而同時,她也是做給滿朝文武看的,她要讓她的朝臣們知道,誰真心對她好,她也會真心對誰好。
武曌便是把婉兒帶到了武三思的家。她才不管婉兒與武三思之間的仇恨有多深。婉兒當然不敢違抗女皇,她知道她臉上依然腫痛的黥痕,就是她違抗女皇的結果。於是婉兒便在女皇身後,帶著她的標記第一次出現在武三思的家中。武三思的家眷們都很熟悉婉兒,當然他們都聽說了婉兒被黥刑的事。但是看見婉兒之後他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那個半邊臉都紅腫晦暗的醜女人,就是原來那個不離女皇左右的美麗的婉兒。盡管他們都曾認為婉兒免於一死真是太幸運了,但是當他們看到婉兒那張麵目全非的臉,他們都一致認為婉兒不如去死。
連眾人的感覺都是如此,婉兒的心情又會是怎樣呢?
那一天婉兒回到她自己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踩爛了她的銅鏡。在此之前,婉兒最後一次在銅鏡中看到她自己,看到了她的那張令人恐懼的醜陋的臉。她知道那已經不是她自己了。沒有了原來的她,銅鏡還有什麼意義?婉兒大概就是為F向以往告別,她才踩爛了銅鏡。婉兒沒有哭。她甚至很平靜。她知道她的房間裏從此沒了銅鏡,也就是徹底斷絕她作為女人的那一份念想。這樣做過之後,婉兒就神奇地不怕再被人看到了。婉兒想我就是醜陋的。我就是要給你們看。我就是要讓你們看著恐懼看著不舒服。婉兒甚至覺得醜曬也是一種武器,可以傷害他人洞穿他人。因為婉兒在武曌的眼睛裏,就看到了她臉上的那醜陋怎樣地震驚了她,並使她恐懼。婉兒看到了這些之後就坦然了,因為她覺得她又獲得了一份武器,也就是獲得了一份對自己的保護。
婉兒便是懷著這一份坦然出現在武三思麵前的。這是婉兒在黥刑之後第一次與武三思碰麵。婉兒沒有躲閃,而是把她那張武器一般的醜陋的臉直逼著武三思的眼睛。她看到這個正對他的姑母滿臉堆笑竭盡巴結之勢的武三思突然收斂了他的滿臉的虛假,他仿佛看到了一個什麼可怕的東西,他的眼睛頓時充滿了恐懼。顯然這個男人被嚇壞了。惟有那恐懼是真實的,切膚的,以至於他對麵的那個姑母也不禁隨著武三思的目光轉頭望去……當然他們看到了婉兒。那是連女皇本人都很害怕的。惟有婉兒臉上的神情平靜而麻木。她對於這種她所帶來的驚恐的目光早已經熟悉。婉兒安之若素。她不遠不近不緊不慢地跟隨著女皇,直到女皇走得累了,她緩緩走進武三思專門為她布置的可供女皇休息的殿堂。那是女皇每次前來都會來休息的房間。在那裏,都是武三思為他的姑母精心挑選的美少年,他們是專門伺候女皇帝的。
然後婉兒在夜晚的風中等待。她獨自徘徊於人煙稀少的武三思家庭院的長廊裏。有時候她會坐在石凳上。眼望著夜空,無所思也無所想,對遠處各種男女的調情賣笑和靡靡的絲竹管弦之聲無動於衷。婉兒想便是這樣,她從此對萬物無動於衷了。從此這世間唯有一件她能做的事,那就是為沉湎於荒淫的女皇打理朝政。
其實以婉兒對女皇的怨恨,她早就想一劍刺進這個女人的心髒,看看從那顆心中流出來的血,究竟是紅的還是黑的。但是如今的婉兒連刺死這個她仇恨的女人的興致也沒有了。她知道女皇已死到臨頭,她不過是硬撐著她命若弦絲的軀體罷了。既然是她就要死了,那麼婉兒又何苦用她的黑心染黑自己的手呢?婉兒覺得那不值得。所以婉兒才能帶著她黥刑的疼痛和屈辱繼續為女皇服務。她並且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舒服或者不愉快。一切如往日般。任憑著那幾十年如一日的生存的慣性。其實那是婉兒對女皇的一種很深的也是很複雜的一種感情。那感情從一滴水,慢慢浸潤了她的全身,吞噬了她的仇恨,並泯滅了她的良知。所以她寧可死心塌地地為女皇工作,那是因為她已經雄心勃勃要成為一個女皇那樣的女人,甚至要比女皇更偉大。
婉兒便是在女皇被那些美少年伺候的這段時間裏來想她和女皇的關係,來想她自己,來想她的現在和未來的。白天繁忙的政務使婉兒很累。她難得有坐在這長廊下獨自冥思的空閑。有如水的風吹過來。柔和著婉兒的身與心。婉兒於是忘了她臉頰上的傷痛。她突然覺得心情很好。午夜很好。獨自很好。她覺得在這樣的夜晚擁有這一切很好。她還能奢求什麼呢?隻要沒有人來打攪她,隻要讓她的平靜的心融進這平靜的黑暗。
但是上天不讓婉兒安閑。在那一片寧靜的黑暗中,遠遠地便有一個人影順著花前月下的長廊走來。那是冤家路窄。盡管黑暗盡管遙遠,但婉兒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朝她走來的那個人影是武三思。
為什麼偏偏是武三思?
婉兒要逃到哪裏才能逃離這個置她於死地的男人?
婉兒不再平靜。她胸中的怒火就那麼突然地燃燒了起來。她想她對這個隻會仰女皇鼻息的男人已經深惡痛絕恨之入骨。婉兒當然知道究竟是誰在女皇麵前出賣了她,又是誰讓她差一點命歸西天。其實當婉兒被黥麵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想好了要怎樣報複這個男人,該怎樣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了。而當婉兒重新回到政務殿的那一刻,她也就開始為幹掉武三思搜尋證據羅織罪名了。婉兒不信以她的心智就不能把那個武三思置於死地。婉兒發誓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婉兒是在她的疼痛中恥辱中在她的心裏默默地也是狠狠地盟誓的。她想她決不會輕饒這個男人,她要讓他死,而又不得好死。對已經痛不欲生的婉兒來說,要讓武三思償還血債也是她活下來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她要活下來。活到最後。她要親自把這個毀了她的男人送上刑台,淩遲而死。
於是婉兒才能隱忍著,觀望著,等待著。所以她才能在武三思向她走來的時候,繼續保持著她的平靜,而不是跳上去與他廝打。那不是婉兒的複仇的方式。她要殺人不見血。她要殺人而還要保持住一種優雅。
婉兒知道,匆匆走來的武三思是來探望他的姑母的。他惟恐他的姑母在他的家中會有什麼不舒適。自從薛懷義失寵,武三思就十分厚顏無恥地為他的姑母設置了一個異常淫穢的場所,以迎合女皇變態的性興趣。女皇休息的那個殿堂中,全都是一色的美少年。據說那美少年的陽物也是一律地偉岸,給年邁的女皇帶來了數不盡的愉悅,哪怕是間接的。武三思憂心忡忡焦慮萬分,因為他無法進入姑母休息的殿堂,於是他就永遠不知那些美少年們是不是把女皇伺候得很舒服。所以他就隻能是守在那個淫殿的門外。女皇在裏麵待多久,他就要在外麵守多久。他在殿門外來回走著。他可能覺得他正在做的也是一件朝廷的要事。
婉兒同樣是在等女皇。她和武三思在做著同樣的事,但是他們的心情是不同的。
武大人何苦如此費心呢?有奴婢在此伺候就行了。大人請回吧。
婉兒便這樣遊魂般出現在了武三思的麵前。婉兒婉轉而低沉的聲音環繞著武三思,但是頃刻之間,武三思的神情就如夢初醒般。他又一次被嚇壞了。他抱住腦袋,拔腿便跑,但是被婉兒從身後拉住了。
婉兒非常平靜地說,武大人,奴婢真有那麼可怕嗎?以至於大人嚇得要逃走?你真的認不出我來了?我這樣子就真的讓大人如此恐懼嗎?
武三思慢慢平靜了下來。盡管他的周身還在抖,但是他已經敢於把他的目光投向婉兒了。他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婉兒。我真的沒想到,你竟會變成這樣。
我這樣難道不好嗎?你看,連一向蔑視我的武大人,都不能不懼怕奴婢幾分了。這難道不是大人的功績嗎?
不,不婉兒,我本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你難道真不了解聖上嗎?你白白在她身邊生活了幾十年。
不,我並不了解聖上。聖上剛剛才注意到我。我是犧牲了我的人格和尊嚴才引起聖上注意的。我也讀過書研究過曆史。我也知道人要有氣節有骨氣要活得堂堂正正而不是像狗一樣趴在主子的腳下搖尾乞憐。你以為這樣的生活就輕鬆?我是沒有別的辦法引起聖上的注意,便隻能如此低三下四,蠅營狗苟。我沒有顯赫的出身過人的才智,這宮中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甚至連你也瞧不起我。可是我也像你一樣有決心有抱負,我也希望有一天能飛黃騰達從此不離聖上左右。我也曾發誓有一天要讓那些鄙視過我的人全跪在我的腳下向我乞求,我甚至還想像那些無能的皇子那樣贏得你的心,可是你多少年來就從沒有正經看過我一眼。與其這樣屈辱地活著還不如用奴顏婢膝在聖上那裏換回尊嚴。我這樣做了並且成功了,但是我剛剛開始博得聖上的歡心,你就來踐踏我。我受不了你那鄙視的目光,受不了你那一記高傲的耳光,更受不了你不動聲色就把薛懷義送上黃泉之路。你太可怕了,你所做的這一切就像箭一樣直插進我的心。你不僅讓我看到了我是多麼地卑鄙和可憐,你還讓我看到了我的處境是多麼地危險。薛懷義的下場也許就是我的明天。我看透了單單是聖上的欣賞和器重並不作數,倘若你不喜歡,那麼薛懷義就是下場。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和你鬥。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所以我可能很快就會在聖上那裏失寵。與其等死不如拚搏。我發誓再也不要看到你那冷傲的目光,發誓要把你永遠趕出我的視野……
可是你知道我發了什麼誓嗎?
你當然不會放過我。
豈止是不會放過,我要殺了你。要為我的美麗我的完整報仇。但不是現在。我不會做這樣的傻事。我要慢慢地殺你,要剝出你的心,一點一點地把它撕成碎片,然後,踩在腳下……
婉兒你知道嗎?你即或是黥刑之後也並沒有那麼醜,你依然是……
得了吧武大人,醜不醜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真的,請相信我。我沒有想到聖上會這樣對待你。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那麼信任你疼愛你,我想說幾句你的不是她又能對你怎樣呢,我真真萬萬沒想到聖上竟對你……
你不要把你的罪責推給聖上。
我不是要聖上承擔什麼,我隻是看到你以後,非常難受。特別是當聽到聖上要殺你,我真的一夜沒睡,非常自責。
就是說,這是你第一次害人啦?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隻是心裏很不安。
你還會不安?你有什麼道德良知?你的道德良知就是巴結權勢,為此你已經不擇手段,你怎麼還會在乎出賣一個小小的奴婢呢?
我並沒有出賣你,我隻是……
別擔心,武大人,我並沒有怪罪你。我隻是想讓你知道,這朝中的一切慢慢你會適應的。你也會殺人如麻殺人不眨眼的。這是朝中最平常的事了,做得多了你就不會不安了。你看聖上的殿門打開了。你看聖上的神態就知道你的人把她伺候得有多麼好。去吧,去迎接你的主子吧。今後武大人一定會引起聖上更多注意的,她老了,她也就更需要你這種武姓的人了。
可是婉兒,我確實不想傷害你。
但是我們已經不共戴天了。婉兒平靜地說。
就不能改變嗎?
看吧,我的臉就是你的結局。
婉兒便是帶了這黥刑的永恒印記開始了她的新生活。慢慢地,婉兒臉頰上的疼痛開始減輕,那駭人的腫脹也開始消退。到了後來,婉兒臉上的皮膚完全平複了下去,幾乎恢複了原樣,使婉兒遠遠看去,仿佛又重現了原先的美麗。隻是那個被墨刺上去的忤旨的字樣,卻永遠留在了那裏,留在了婉兒白細的皮膚中。那麼深嵌著。昭示著。那將是婉兒的一個永遠的劫。
公元695年的某一天,以為薛懷義牽馬而獲得女皇賞識的武三思又得到了一次升遷。女皇又一次十分慷慨地將她的這個侄子累進為春官尚書,而她把這個朝中也算是舉足輕重的文官給了武三思,是因為她同時又頒布了一項新的旨令,那就是,她決定要修撰一部大周帝國的國史。
這時候,武曌在她的女皇帝的位上已經坐了整整五年。五年之後,她覺得她是該留下一部她武姓的國書了。或許是她覺得自己年事已高,時不我待;或者是她覺得她所創建的這大周帝國是應該青史留名的。畢竟她的王朝有無數值得留給後人評說的東西,特別是她這位在中華民族的曆史中空前絕後的女皇。在泱泱華夏的大地上,古往今來,有哪個女人真的能改朝換代,坐在這把隻有男人才能坐的皇椅上?難道關於這個女人的曆史不該留給後世嗎?要完全按照她的思想撰著這部驚天動地的周史,武曌認為,她當然不能依靠朝中那些對她懷有偏見的李唐舊臣們,她甚至不能指望她的兒子李旦。而能夠承擔起監修國書這一重任的,恐怕隻能是她們武姓的後代了。唯有他們,才會精心修撰武姓的國史,才會對女皇的這項工程真正負起責任來。畢竟朝代變了,姓氏變了,而她要書的,又是武姓的曆史,而武姓中唯一能夠委以重任的,武皇帝思前想後,當然就隻有這個略涉文史的武三思了。而三思又恰恰是她近年來最最信任的朝臣,所以監修國史的重任,當然非三思莫屬。
於是武皇帝修撰國史的浩瀚工程就這樣在春官尚書武三思的監督下開始了。女皇盡管對她的這個侄子無比信任,但是對他在文史方麵的造詣卻難免有所懷疑。武皇帝當然不能把她自己的曆史當兒戲,而這部國史修撰得好壞優劣,對女皇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所以她老人家還是對她所信任的三思不夠放心,她一方麵要三思廣招天下精英,文人雅士;一方麵,她又委派了上官婉兒參與到修撰國書的工作中。她要婉兒替代她不斷過問這件事。她覺得婉兒才是真正叫她放心的人。
武皇帝之所以要婉兒參與其中,是因為婉兒自十四歲進宮以來,就一直侍奉於女皇左右。所以在整個的王朝中,在滿朝文武和所有的皇親國戚中,怕是唯有婉兒才是最熟悉也最了解她的了。二十年來婉兒始終跟隨著她。她和她幾乎形影不離。婉兒不僅和她一道經曆子時代的變遷,而且還目睹甚至參與了她所做出的所有重大的決定。所以婉兒之於這部國書來說才是特別重要的。或者可以說婉兒就是一部活的國史。所以女皇要派婉兒去幫助武三思。女皇想唯有他們攜起手來,盡心竭力,就一定會書寫出曆史上最富光彩的國書。
女皇當然不會費心去考慮婉兒同武三思之間曾發生過的那些不愉快。那種生與死的較量和衝突。女皇也不曾在意過,他們之間幾乎就從來不說話。女皇甚至都忘了,婉兒臉上的那塊晦暗而又觸目驚心的斑跡,其實就是武三思造成的。總之女皇對那些過往的恩怨忽略不計。因為在女皇看來,三思和婉兒都是女皇信任的人。她是不允許她營壘中的人彼此仇視和爭鬥的。而對他們來說,最重要已不再是他們之間的仇恨,而是她女皇最最偉大的國史。
婉兒自然立刻就了悟了女皇的意圖。她便也是肩負著女皇神聖的使命坦然走進文史館的。她當然也深懷了對武三思的深深的仇恨,她不過是把仇恨壓在心底罷了。
此時的婉兒雖然已年過三十,但卻依然雍容優雅。顯然那已經是婉兒所固有的一種氣質了,那是即使將婉兒碎屍萬段也不會散的一種貴族的氣息。婉兒便是這樣落落大方地出現在了武三思的麵前。婉兒除了臉頰上那塊晦暗的斑跡,她的周身幾乎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她雖然一身縞素,但卻放射著那種唯有婉兒才會有的光彩。那麼深邃的有著無窮內涵的。她的言談舉止。她的一舉手一抬足。乃至於她說話時的那種有點低沉但卻柔和的嗓音。
武三思見到婉兒時幾乎為之一震。他已經不記得他曾有多久沒有這麼近地麵對過婉兒了。盡管婉兒臉上的印跡已經模糊,但對他來說依然是一種異常強烈的刺激,因為那傷疤畢竟使武三思想到了他自己的不光彩。盡管監修國史的武三思早就不是幾年前坑害婉兒的武三思了,而他助紂為虐幫助他姑母傷害過的人也早已經不計其數了,但畢竟,婉兒是他所直接傷害的第一個人,就像,婉兒是他的初戀那樣,讓他永世不忘。而當他麵對婉兒,這個已官至春官尚書的武三思雖然早已學會了頤指氣使,飛揚跋扈,乃至於不把女皇以下的任何人放在眼裏,但是當仿佛從天而降的婉兒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他還是頓時緊張了起來,他甚至很怕,很緊張。他站起來。滿臉滿手的汗水。他顯得那麼可憐,甚至他的牙齒都在抖。他不敢看婉兒,不敢看那橫亙於婉兒美麗的臉上的傷疤。他覺得除了女皇,他再沒有見過婉兒這樣非凡的女人了。他覺得婉兒之於他,就像是一重巨大的陰影。他害怕婉兒。他不敢相信婉兒在未來的日子裏會時常來到他主持的文史館;更不敢相信婉兒會經常如此之近地站在他的麵前,與他商談國書。他不知道在未來的工作中,他該怎樣和婉兒配合。他不知道婉兒是不是依然會像從前那樣蔑視他,那才是已經擁有無窮尊嚴的武三思最最害怕的。盡管婉兒不過是一個女皇身邊的奴婢,但就是這個奴婢反而讓武三思時時感覺到他自己才是卑微的。
武三思這樣想著,但是他卻非常蠻橫地將他麵前的婉兒冷落在一邊。他不理睬婉兒。徑自做著他自己的事。其實他是在拚命掩飾著他複雜的心情和他的自卑,他其實是非常拙劣地想給婉兒一個下馬威。
倒是婉兒並沒有被他嚇住。她反而主動出擊,她走到武三思的麵前,她平靜地和顏悅色地對著看上去驕橫無理的武三思說,武大人,這不是你我之間的事,而是聖上的事。我們是為了聖上的事重新走到一起來的。聖上要求我們齊心協力修好國書,你我怎麼能為了個人的恩怨而耽誤了聖上的偉業?
武三思猝不及防。他想不到婉兒一上來竟會對他說出這樣的一番話,好像是他不能幫助婉兒為女皇修注國書。他不知道婉兒還會說些什麼。他實在是太不了解這個女人了,也不知道在未來,他該以怎樣的姿態與婉兒合作。
聖上說要我們捐棄前嫌,武大人願意努力嗎?
武三思又是一個想不到。他想不到婉兒一上來就直奔了那個他本來很費躊躇的主題。他想婉兒到底是婉兒。是一個讓人無法不佩服的女人。但是他確實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咄咄逼人的女人,他也確實不知道這會是一個怎樣的開始。似乎一切都被這個主動的女人掌握著。似乎是在由婉兒為他們定下未來合作的基調。武三思很惶惑,他在拚命調動能製服這個女人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