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下課之際,遇見了男同事,她也從不敢招呼的,不知者或以為她驕傲,其實她隻是一味羞怯。
見了女子,應當不這樣罷,但她從前也曾在女子小學裏教過書,常常被大學生欺侮得躲在房裏哭。
總之,世界在她是窄狹的。
但薇在家裏,卻不像這樣拘束了;口角也變伶俐了。她愛鬧,愛拿筠開心,愛想出種種話嘲謔筠,常將筠弄得喜又不是,怒又不是,她一回家,室中立刻充滿了歡樂的笑聲。
她的嘲謔是不假思索,觸機即發的,是無窮無盡的,譬如兩個人同在路上走走,筠是男子腳步自然放得寬,走得快,薇卻喜歡東張西望地隨處逗留,若嗔她走得太慢,她就說:誰能比你呢?你原是有四隻腳的呀!或者,她急急地趕上來問道:你這樣向前直衝嗎?難道有火燒著你的尾巴麼?
書上常有所謂“雅謔”,言近意遠,確有一種風味,但非雅人不辦,薇和筠連中國字都認識不多的,不但不是雅人,而且還是俗而又俗的俗人,他們的嘲謔,都是尋常俗語,喊它為“俗謔”得了。
幾千萬年不改形式的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總還給人們一個新趣的印象,他們的“俗謔”雖然不過是翻來覆去幾句陳言,卻也天天有新鮮的趣味。
世界在她是窄狹的,家庭在她卻算最寬廣的了。
筠自幼受著嚴酷的軍事式的訓練,變成一副嚴肅的性情,一舉一動,必循法度,不惟不多說話,連溫和的笑容,都不常有。但自和薇結婚以來,受了薇的熏陶,漸漸地也變做活潑而愉快的人了;他的青春種子,從前埋葬在冰雪當中,現在像經了陽光的照臨,抽芽茁蕊,吐出芬芳嬌美的花了。
從前時薇嘲弄他,他隻微笑地受著,有時半板著臉,用似警告而又似懇求的口氣告訴她道:
——你老實一點罷,再說,我就要生氣了。
現在他也一天一天地變得儇巧起來,薇嘲謔了他,他也有相當的話報複,他們屋裏也就更增了歡樂的笑聲。
他們嘲笑時在將對方比做禽和獸,比兔子,比雞,比狗,甚至比到豬和老鼠,然而無論怎樣,總不會引起對方的惡感,他們以天真的童心,互相熨貼,嘲謔也不過是一種天然的遊戲。
有一次,筠將薇比做貓了,他們並坐在火爐邊,筠借火光凝視著薇的臉,她正同他開過玩笑,因他一時無話可答,便自以為得勝了,臉上布滿了得意的笑容,眼角邊還留著殘餘的狡獪。
筠凝視了她一刻,忽然像發現了什麼似的笑道:
——我從前比你那些東西都不像,看你頑皮的神氣,倒活像一隻小貓!
從此筠果然將薇當做小貓看待,他輕輕摩撫她的背,像撫著貓的柔毛,出去時總叮嚀道:
——小貓兒,好好登在家裏,別出去亂跑,回頭我叫江媽多買些魚喂你。
或者筠先回家了,薇從外邊進來,筠便立在門口,用手招著,口中發出“咪咪”的聲音,像在呼一隻貓。
薇不服,說:“你喊我做貓,你也是一隻貓。”
——屋裏有了一隻貓,已夠淘氣了,還受得住兩隻麼?但久而久之,筠也無條件地自己承認是一隻貓了。
這兩隻貓聚到一處,便跳跳縱縱地鬧著玩耍,你撩我一爪,我咬你一口,有時一遍一聲,溫柔地互相呼喚,有時故意相對猙獰,做出示威的樣子。
有時那隻貓端端正正地坐在屋裏,研究他的體育學,這隻貓悄悄地——那樣悄悄地,真像貓去捉鼠兒時行路——走進來,在他頭上輕輕地打一下,或者搶過他的書,將它闔起來,迷亂了他正翻著的頁數,轉身就跑,那隻貓就起身飛也似的趕上去,一把將她捉回,按住,要打,要嗬癢,這隻貓,隻格格地笑,好容易笑著喘過氣來,央求道:“好人我不敢了!”
——好好地講,下次還敢這樣淘氣不?那隻貓裝出嗔怒的神氣,然而“笑”已經隱隱地在他臉上故意緊張的肌肉裏迸跳出來。
——不敢了下次一定不敢了!被擒住的貓,隻一味笑著求饒,於是這隻貓的爪兒不知不覺地鬆了,並且將她抱起來,撫弄了她的鬢發,在她眼皮上輕輕地親吻。
映射在門簾上的貓影,一會兒都渺然了,薇懶懶地歎息了一聲,拾起地上的書,又靜靜地續讀下去。
(選自《北新》半月刊,1928年2卷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