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綠天 鴿兒的通信(1 / 3)

輯一·綠天 鴿兒的通信

親愛的靈崖:

昨天老人轉了你的信來,知道你現在已經到了青島了。這回我雖然因為怕熱,不能和你同去旅行,但我的心靈卻時刻縈繞在你身邊。嗬!親愛的人兒,再過三個星期,我們才得相聚嗎?我實在不免有些著急嗬。

拜禱西風,做人情快些兒臨降,好帶了這炎夏去,攜了我的人兒回。

昨晚我獨自坐在涼台上,等候眉兒似的新月上來,但她卻老是藏在樹葉後,好像怕羞似的,不肯和人相見。有時從樹葉的縫裏,露出她的半邊臉兒,不一時又縮了回去。雨過後,天空裏還堆積著一疊疊的濕雲,映著月光,深碧裏透出淡黃的顏色。這淡黃的光,又映著暗綠的樹影兒,加上一層蒙蒙薄霧,萬物的輪廓,像潤著了水似的,模糊暈了開來,眼前隻見一片融和的光影。

到處有月光,天天晚上有我,但這樣清新的夜,靈幻的光,更著一縷淒清窈渺的相思,卻是我第一次得到的靈感。

欄杆上的薔薇——經你采擷過的——都萎謝了。但是新長的牽牛,卻殷勤地爬上欄杆來,似乎想代替它的位置,它們龍爪形的葉兒,在微風裏搖搖擺擺的,像對我說:

主人嗬,莫說我們不如薔薇花的芬芳,明天朝陽未升露珠已降時,我們將報給你以世間最嬌美的微笑。

今晨起來喂小雞和鴿兒,卻被我發現了一件事,我看見白鷳又在那裏銜草和細樹枝了。他張開有力的翅膀,從屋瓦上飛到地麵來,用嘴啄了一根樹枝,試一試,似乎不合他的需要,隨即拋開了。又啄一枝,又不合式,最後在無花果樹根,尋到一根又細又長,看去像很柔軟的枝兒。這回他滿意了,銜著刷地飛起來到要轉彎的地方,停下來頓一頓,一翅飛進屋子,認定了自己的一格籠,飛了上去,很妥貼地將樹枝鋪在巢裏。和站在籠頂上的小喬——他的愛侶——很親熱地無聲地談了幾句話,又飛出去繼續他的工作。

為了好奇的緣故,我輕輕地走進他們的屋子。拿過一張凳子,墊了腳向籠裏看時,呀,有好幾位鴿太太在那裏坐月子了。

玲瓏的黑衣娘小心謹慎地伏在那裏,見了人還能保持她那安靜的態度,不過當我的手伸進巢去摸她的卵時,她似乎很有些著急,一雙箍在鮮紅肉圈裏的大眼,亮瑩瑩地對我望著,像在懇求我不要弄碎她的卵。

第四格籠裏,孵卵的卻是灰瓦,他到底是個男性,脾氣剛強,一看見我的頭伸到他的籠邊,便立刻顯出不耐煩的仇視的神氣。我的手還沒有伸到他的腹下,咕!他嗔叱了一聲,同時給我很重的一翅膀,雖然不痛,不提防,也被他嚇了一跳。

再過半個多月,鴿兒的家族,又加興旺了。親愛的人,你回來時當看見這綠陰庭院,點綴著無數翩翩白影。

你的寂寞的碧衿 八月二日

靈崖:

你現在已由青島到了天津,見了你的哥哥和嫂嫂了。過幾天也許要到北京去遊覽了。你在長途的旅行中,時刻接觸著外界不同的景象,心靈上或者不會感到什麼寂寞,然而我這裏,卻是怎樣的孤另嗬!

今晨坐在廊裏,手裏拿了一本書,想凝聚心神去讀,然而不知怎樣,總按捺不下那馳騖的神思。我的心這時候像一個小小氫氣球,雖然被一條線兒扯住了,但它總是飄飄蕩蕩地向上浮著,想得個機會,掙斷了線好自由自在地飛向天空裏去。

鴿兒吃飽了,都在簷前紛飛著,白鷳仍在那裏尋細樹枝,忙得一刻也不停,我看了忽然有所感觸起來:

你在家時曾將白鷳當了你的象征,把小喬比做我,因為白鷳是隻很大的白鴿,而小喬卻是帶著粉紅色的一隻小鴿,他們的身量,這樣的大小懸殊,配成一對,這是有些奇怪的。我還記得當你發見他們匹配成功時,曾異常欣喜地跑來對我說:

——鴿兒也學起主人來了;一個大的和一個小的結了婚!

從此許多鴿兒之中,這一對特別為我們注意。後來白鷳和小喬孵了一對小鴿,你便常常問我討小鴿兒。

——要小鴿兒,先去預備了巢來,我說,白鷳替他妻子銜了許多細樹枝和草,才有小鴿兒出現呢。

——是的,我一定替你預備一個精美適意的巢。你欣然地拉著我的手兒說,就在我的手背上輕輕地親了一下。

真的,親愛的靈崖,我們到今還沒有一個適當的居處,可以叫做我們自己巢呢。——這個幽蒨的庭院,雖然給我們住了一年,然而哪能永久地住著,哪能聽憑我們布置自己所要的樣兒?

我們終朝忙忙碌碌地研究學問,偷一點工夫便要休息以恢複疲勞的精神,總沒有提到室家的話。有一次,親愛的靈崖,你還依稀記得嗎?我們曾談過這個。

一個清美的蕭晨,——離開我們的新婚不過半月之久,——我們由家裏走到田壟上,迤邐走入鬆川,一陣清曉的微風,吹到我們的臉上,涼意沁心,同時樹梢頭飄飄落下幾片黃葉,新秋來了。

殘蟬抱著枝兒,唱著無力的戀歌,剛辛苦養過孩子的鬆鼠,有了居家的經驗似的,正在采集過冬的食糧,時時無意間從樹枝頭打下幾顆橡子。

樹葉由壯健的綠色變成深黃,像詩人一樣,在秋風裏聳著肩兒微吟,感慨自己蕭條的身世。但烏桕卻欣欣然換上了胭脂似的紅衫,預備嫁給秋光,讓詩人們欣羨和嫉妒,她們沒有心情來管這些了。

我們攜著走進林子,溪水漾著笑渦,似乎歡迎我們的雙影。這道溪流,本來溫柔得像少女般可愛,但不知何時流入深林,她的身體便被囚禁在重疊的濃翠中間。

早晨時她不能更向玫瑰色的朝陽微笑,夜深時不能和娟娟的月兒談心,她的明澈瑩晶的眼波,漸漸變成憂鬱的深藍色,時時淒咽著幽傷的調子。她是如何的沉悶嗬!在夏天的時候。

幾番秋雨之後,溪水漲了幾篙,早凋的梧楸,飛盡了翠葉,黃金色的曉霞,從杈丫樹隙裏,瀉入溪中,潑靛的波麵,便泛出彩虹似的光。

現在,水恢複從前的活潑和快樂了,一麵疾忙地向前走著,一麵還要和沿途遇見的落葉、枯枝……淘氣。

一張小小的紅葉兒,聽了狡獪的西風勸告,私下離開母枝出來頑玩,走到半路上,風偷偷兒地溜走了,他便一交跌在溪水裏。

水是怎樣地開心嗬,她將那可憐的失路的小紅葉兒,推推擠擠地推到一個漩渦裏,使他滴滴溜溜地打團轉兒。那葉兒向前不得,向後不能,急得幾乎哭出來,水笑嘻嘻地將手一鬆,他才一溜煙地逃走了。

水是這樣歡喜捉弄人的,但流到壩塘邊,她自己的魔難也來了。你記得麼?壩下邊不是有許多大石頭,阻住水的去路?

水初流到石邊時,還是不經意地涎著臉撒嬌撒癡地要求石頭放行,但石頭卻像沒有耳朵似的,板著冷靜的麵孔,一點兒不理。於是水開始嬌嗔起來了,拚命向石頭衝突過去,衝突激烈時,淺碧的衣裳袒開了,露出雪白的胸臂,肺葉收放,吸呼極其急促,發出怒吼的聲音來,縷縷銀絲頭發,四散飛起。

辟辟拍拍,溫柔的巴掌,盡打在石頭皺紋深陷的頰邊,——她真的怒了,不是兒嬉。

誰說石頭是始終頑固的呢?巴掌來得狠了,也不得不低頭躲避。於是水得安然渡過難關了。

她雖然得勝了,然而弄得異常疲倦,曳了淺碧的衣裳去時,我們還聽見她斷續的喘息聲。

我們到這樹林中來,總要到這壩塘邊參觀水石的爭執,一坐總是一兩個鍾頭。

——這地方真幽靜得可愛呀!你常微笑地對我說,我將來要在這裏造一所房子,和你隱居一輩子。

嗬,親愛的靈崖,這話說過後,又忽忽地將兩年了,鴿兒一番番經營他們的巢,我們的巢,到底在哪裏?

你的碧衿 八月三日

靈崖:

這兩天來,天天下午總有個風暴,炎暑減退了許多,我想北京定然更涼爽,你可以暢暢快快地遊玩了。近來我有些懊悔,不該不和你同去。

但是,今早在床上時,看見映在窗檻上的太陽,便預料今天的熱,於是趕緊爬起身,好享受那霎時間就要給炎威驅走的清曉涼風。

近中午時,果然熱得叫人耐不住,園裏的樹,垂著頭喘不過氣兒來。麝香花穿了粉霞色的衣裳,想約龍須牡丹跳舞,但見太陽光過於強烈,怕灼壞了嫩臉,逡巡地折回去了;紫羅蘭向來謙和下人,這時候更躲在綠葉底下,連香都不敢香。

憔悴的蜀葵,像年老愛俏的婦人似的,時常在枝頭努力開出幾朵黯淡的小花,這時候就嘲笑麝香花們:如何?你們嬌滴滴地怕日怕風,哪裏比得我的老勁!

雞冠花忘了自己的粗陋,插嘴道:

——至於我,連霜都不怕的。

群花聽了雞冠花的話,都不耐煩,但誰也不願意開口。

站在枝頭的八哥卻來打不平:

——噴,嘖,你以為自己好體麵罷,像蜀葵媽媽,她還有嘲笑人的資格,因為在豔陽三月裏,她曾出過最足最足的風頭,你,什麼蠢丫頭也配多話!

雞冠花受了這頓訓斥,羞得連蒂兒都紅了。

八哥說過話,也就飛過牆外去,於是園裏暫時沈寂,隻有紅焰焰的太陽依舊照在草,木,和平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