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知道您舍不得這裏的一切的,但也看到了您的矛盾。您想想,您若是回了長安,元貴,長樂,素光,都怎麼辦呢?漢廷難道會像對待一位親王似的對待他們嗎?再者,漢廷雖然不願更多插手烏孫的內政,但強大的威勢還在我們身後,畢竟,在人數與軍備上,我們並不輸給別爾特翕侯和烏鐵斯長老。
唉,嫽兒,你為什麼還這樣信心十足?事實上,烏孫現在的局勢已經極為混亂了,泥靡、烏就屠,還有我的元貴,都具備合法繼承王位的資格與血統,矛盾一旦激化,內亂之火勢必被點燃,有時候,我似乎都聞得到赤穀城裏飄散著一股焦糊味了。
【11】綻裂
夏末,一場綿厚的冷雨過去之後,天空重又變得暢豁明朗,放眼望去,百草已經微微泛出一層柔軟的金色,而禽獸們在一閃而逝時,總會無可避免地,把它們皮毛上顫動的光亮送入獵人們的夢境。這個季節,特克斯河的河水開始吸納百草的色澤,以及太陽的光芒,因而,在烏孫王的夏宮附近,熱愛特克斯河河水的人們一當發現河水從碧綠轉為蜜色,便知道秋天就要來到了。
距離冬季轉場還有一段時間,在返回赤穀城前,新繼位的烏孫王泥靡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狩獵。事實上,烏孫王室每年的狩獵時間是以一種傳統被固定下來的,基於人們對動物習性和生長規律的把握,一年裏的一月、八月和十二月,乃是既能大量獵取動物,又不影響動物生長繁殖的時間。因而,泥靡一說出這個決定,從王族阿巴克部落剛剛提拔上來的大吏塔瑪就提醒他此時並不是狩獵季節,但是,泥靡聽後不耐煩地揮揮手,繼而用一雙匈奴人的眼睛瞪著大吏塔瑪:如果什麼事都要你來替我裁斷,那麼,到底誰是真正的昆莫呢?站在一旁的丞相阿勒拜本來打算說些什麼,見此情形便緊緊閉住了嘴。
泥靡帶著2000人馬進入中天山,浩浩蕩蕩的隊伍讓山穀裏忙著收割牧草的牧民感到吃驚,護衛們穿著紅色革甲,背著七尺長的弓弩;每匹坐騎都配了彩色鞍韉,馬尾高高挽起。看見隊伍的牧民們的眼睛裏最初呈現出敬仰的目光,但是,當知道這是一次違反季節的狩獵行動時,他們趕忙在心裏大呼護佑禽獸生長的神祗,請他不要因為這個不合傳統的舉動大發雷霆,從而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不幸。
狩獵歸來,香鼬,石貂,棕熊,貂熊,盤羊,野驢,猞猁,旱獺,雪雞,黑琴雞,馬鹿,野豬,山林裏的珍禽異獸裝滿了二十輛牛車。
泥靡心裏十分痛快,眉宇間散發著一種因為過度興奮而導致的輕狂,在他看來,這是一個2000人陪著他玩樂的殺伐遊戲,有幾次,他甚至十分專注地觀察過生命從那些或美麗或凶險的動物身上消失的過程,有的劇烈,有的短促,有的壯麗,有的緘默,有的驚懼,有的無畏。譬如那隻羊角整整盤了兩圈的公盤羊,泥靡與眾人看見它時,它正憑著自己的雄壯逡巡於前山的丘陵地帶,伺機得到更多的交配機會。那一刻,公盤羊當然沒想到自己的頭顱被人間的一位國王看上了。
泥靡從不遠處的一株紅杉樹後隻看了一眼就確定自己要得到它的一對大角。
大概這隻盤羊真的認為自己是這片山林的一位勇士,所以,當發現自己被一群陌生的敵人圍在中間時,反而顯得尤其冷靜,它晃動沉重的雙角,繃緊全身肌肉,抖動前蹄,準備迎接這場注定失敗的角逐。公盤羊倒地的一刻,身上插了十三根鐵箭,事實上,至死它都沒弄明白,那些藏在暗處的敵人為什麼不像真正的勇士一樣,靠近它,與它麵對麵地搏鬥。看見盤羊倒在一塊岩石上,泥靡帶頭走了過去,站在一旁,俯身察看生命從一隻動物軀體裏流逝的速度和方式。公盤羊的眼睛大大睜著,它看不清,也看不懂這個遲遲到來的身影,血流出它的身體的同時,黑暗像夜幕一般從眼底升起,漸漸地,就淹沒了全部的光明。泥靡一隻腳蹬在岩石上,一隻腳踩在草叢裏,鮮血順著岩石的坡度從他的腳邊往下流,瞬息間,顏色便下沉為一種黑紅;還有盤羊的四肢,在鮮血的流淌中抽搐不已,仿佛踏著一種遙遠的鼓點,隨著血色的下沉、變黑,鼓點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直至消失。泥靡欣賞著整個過程,他甚至從盤羊四肢的抽搐中聽懂了那種遙遠的鼓點,繼而喜不自勝地搖搖頭,仿佛為其間的精妙而感慨。
正是通過這些細節,陪護人員從泥靡的笑聲裏領略了他對狩獵的狂熱,也從他奇特的眼神裏得知了他對流血和死亡的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