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以上的事情後,有人可能會說:原來辛棄疾在糊弄我們啊,他“黃金屋”住著,“千鍾粟”領著,“顏如玉”抱著,還發什麼牢騷?其實,辛棄疾的感慨並非是無病呻吟,貪心不足,他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北伐中原,收複舊日山河。
不過,宋孝宗經過符離之敗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敢再發動對金的全麵戰爭。其實這樣的考慮也有道理,當時金國皇帝是有“小堯舜”之稱的完顏雍,金國政治經濟都相對安定,而且南宋缺乏強有力的騎兵部隊,一旦進入中原和擅長騎射的金兵對戰,是以己之短來克敵之長,十分不利。如果南宋主力部隊被絞殺在中原,那麼江南也難保了,這是南宋皇帝最擔心的事情。
所以,辛棄疾一直等了四十多年,直到六十多歲時,才迎來韓侂胄北伐的“機遇”。說實話,韓侂胄興心北伐,其中一個因素,就是辛棄疾為代表的主戰派經常鼓動的結果。
然而,真正開戰後,辛棄疾的心情還是十分複雜的,胸中的千思萬緒都濃縮在這首《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之中: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首詞,被人讚為辛詞第一。語文課本中應該是講過的,不過課堂上講時,往往是單純的析字解詞,隻見樹木,不見森林,其中的深刻背景往往忽略。所以我敢說,好多人其實沒真正讀懂這首詞。孫仲謀沾了《三國演義》的光,還熟悉點,什麼劉寄奴、元嘉、狼居胥、佛狸一大堆典故,讓人一頭霧水。關於這首詞,有個小故事,說是辛棄疾向大家征求意見時,嶽飛的孫子嶽珂提出來用典太多,所以後人也紛紛附和,說辛詞有“掉書袋”的毛病。
小時候,筆者也覺得辛棄疾東拉西扯,弄出許多典故來唬人,想必是顯擺自己有學問。現在卻覺得,辛詞是有用典過多的毛病,但這一首詞卻用得恰到好處。你可以試一下,如果不用典故,也表達同樣容量的思想內涵,恐怕寫上兩三千字的文章都不見得比這首詞“給力”。所以,當年的辛棄疾反複把這首詞看了一個月,改了十幾遍,最終還是保留原樣。
從“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這幾句來看,辛棄疾絕非頭腦衝動一味喊打喊殺的“憤青”一族,而是深謀遠慮的兵法大家,對於北伐的艱巨性和危險性有足夠的認識。
“元嘉草草”,正是說南朝宋文帝劉義隆聽大臣王玄謨滿口冒白沬地鼓吹北伐,不禁熱血沸騰,說:“聞玄謨陳說,使人有封狼居胥意”(漢衛青、霍去病大敗匈奴,在狼居胥山祭天)。結果真打起來卻一敗塗地,導致兩淮殘破,胡馬飲江,把父親劉裕留下的老本賠掉了大半。
相比之下,陸遊當時聽了北伐的消息,隻知道激動得白胡子亂顫,寫下“中原蝗旱胡運哀,王師北伐方傳詔。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之類的詩句,明顯缺乏對北伐大業困難性的考慮,暴露了他隻是業餘軍事愛好者的本質。但凡兵家老手,都是未慮勝,先慮敗,由此可見,辛棄疾是真正“知兵”之人,和陸遊不是同一段位的。
然而,韓侂胄的北伐還是以慘敗告終,形勢不利時,韓侂胄想請辛棄疾全麵主持北伐大業,但是辛棄疾此時卻是疾病纏身,沒有能赴任,就在遺憾中離開了人世。“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老將雄心雖在,但老了畢竟是老了,不服老也不行啊,客觀地說,如果辛棄疾真能再堅持一段時間,抱病率軍北伐,在當時南宋軍兵積弱已久的情況下,也很難有成功的希望。
當然,這裏並非否認辛棄疾是一位卓有才幹的英雄人物,如果不是宋代那種“防內甚於防外”製度,辛棄疾當更有一番不凡的作為。
清人陳廷焯就這樣分析:“稼軒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機會不來,正則為郭、李,為嶽、韓,變則為桓溫之流亞。”
意思是說,辛棄疾的機會不好,如果給他風雲聚會的好機會,他可能是郭子儀、李光弼這樣的名將,至不濟也是嶽飛、韓世忠一流的人物,但如果往壞處想,也可能成為桓溫這樣挾製皇帝的權臣。對於宋朝皇帝來說,他們最怕的就是後者,並始終嚴加防範,所以辛棄疾想遂平生之誌,實在是難啊!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恨吾狂耳
辛棄疾的誌向當然不是做一個詞人,當時寫詞隻是一種比較風雅的娛樂罷了。然而無心插柳柳成蔭,辛棄疾“一不小心”就成了宋代詞壇上和蘇軾齊名的豪放派領軍人物。詞到蘇軾手中,擺脫了詞為豔科的束縛,也就是說詞的內容不僅僅全是男歡女愛,你思我念的纏綿情調,懷古悼今、抒情狀懷、酬賓答友等這些原來詩歌所擔任的功能,詞也漸漸“接管”了。
不過,蘇軾筆下的詞,還是豪放得不徹底,雖然都說蘇軾的詞更適合“關西大漢”來唱,但如果用高亢的女子聲音來唱“大江東去”那樣的壯詞,也不見得不合適。像我們今天,《我們是黃河泰山》《走進新時代》之類十分豪邁的歌曲,不也是女歌手們成功演唱的嗎?但到了辛棄疾這裏,有的詞歌女們恐怕很難唱了,比如下麵這一首:
西江月?遣興
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何如”。隻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
我們看像這樣的詞,根本就是一個疏狂不羈的醉人囈語。想象一下,如果酒筵之間,一個十七八歲的嫵媚少女搖頭晃腦地裝成醉漢樣子唱:“以手推鬆曰:去!”會顯得何等滑稽!所以,像這樣的詞,歌女們根本沒法唱,可能隻有辛棄疾自己醉後唱出來聽聽,倒是別有風味。另外,諸如:“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之類,恐怕也隻適合辛棄疾自己唱。